第五章（3）

张朝宗的“民防队”投靠了刘成基，被改编成了保安队的二中队，这件事在卢县特别是西南这一片影响很大。张家素来以尊崇圣人，儒学传家自诩，也确实赚得了一片清名。谁都没有想到，张养浩的后人，徒有士人风采，却无士人风骨，如此轻易地就曲起了读书人的膝盖。

张家的“民防队”人数不过五十，论实力在众多民间武装中属于偏小的。但是他家在周围的士绅中间影响却不小，他们在日本人和汉奸的淫威面前一屈服，导致不少地方豪绅纷纷效仿。刘成基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将这些归顺的大小武装，根据需要解散的解散，收编的收编，利用他们控制了大片的地方。

白景明还是在和刘成基周旋，一直没有答应刘成基的条件。但是随着周围的民间武装大多被刘成基解决，他们的处境越来越不妙，刘成基的耐心也越来越少。魏岗镇离开县城比较远，三十来里的路途中，一半多的路是在山地。县城的日军少佐山岛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应付，还无暇为了这么一个镇上的一支没有公开反抗日军的私人武装而出兵，只是催促刘成基去设法解决。

山岛现在所关注的事情，要比区区两百余人的一支民间武装重要得多，何况这支民间地主武装，目前至少在口头上还做出了不与“皇军”为敌的表示。让山岛和他的上司忧心忡忡的事，是近来有情报称：山西的八路军115师343旅兵分两路，先后越过同蒲路和平汉路，正在向山东逼近。

为了抵挡八路军的主力，日军上层对鲁西及鲁西南地区的兵力进行了调整，原驻运河以西的“皇协军”暂编二旅汤正祥部，被调到了清河与卢县结合部。山岛手下的日军也严阵以待，密切注视着八路军东进的情报，随时准备扑向对手。

八路军东进的消息，不光是山岛得到了情报，就是普通的老百姓，也已经奔走相告，不再是什么秘密了。眼看着就是腊月廿三，按照中国人的风俗是小年了，要是以往太平的日子，老百姓再怎么着也要弄点吃喝讨个吉利。一般日子还过得去的人家，从这天就算是开始过年了——普通小康以上的百姓和啸聚山林的土匪强梁莫不如此。

今年的燕窝顶上，却没有往年那么热闹，土匪们上上下下也都提不起精神来。这是因为山下的村镇大多有了护村的武装，有些富裕的村镇，还被县城的保安队以他们的名义占了。刘成基的保安队并没有派人到这些村镇，但是收编了那里的民间武装，挂上了保安队的牌子。如此一来，燕窝顶要想对这些村镇下手，还真的要好好思量一番。李天福约束手下，不让他们去动这些挂上保安队牌子的村镇，以免得罪了刘成基，连带着得罪了日本人。他不想和日本人发生冲突，宁可让手下舍近求远，到远处去求食。

燕窝顶的土匪不敢轻举妄动，连张官庄这样只有几十个枪手的村庄，他们也避得远远的。这种情况下，燕窝顶的生存情况就变得不那么妙了。山寨上别的还好说，依然是粮食一项成了大问题。

现在眼看着快过年了，山寨上却也快断粮了，这在往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李天福没办法，只好让几个头领带人远出几十里地，到那些卢县的日本人和保安队还顾不上的地方去找食吃。可是那些地方虽然暂时不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在那里折腾不至于和日本人冲突，但那里却往往是各种势力纵横交错的地方。在那么远的地方就算是劫到了粮食，要运回来也不容易，常常会在回途中受到袭击，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也会得而复失。

李天福眼看着这个年不好过，着急了，也就顾不得以前他自己定下的规矩了。他用手段夺到燕窝顶大当家的宝座之后，附近的几股土匪都不服，常常发生冲突。他为了争取附近百姓的人心，也是为了有个更好的生存环境，当时定下了一条规矩，就是不对山寨周边的百姓动手。

他定的这条规矩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守着，很少发生破坏规矩的事情，这附近的百姓也因此对燕窝顶的土匪并不十分仇视。在他和几股对立的土匪的争斗中，他的这条规矩还帮了他不少忙，附近的百姓往往给他提供对手的消息，使他占得上风。

现在的情况变得很复杂，弟兄们的生存眼看就要成为问题，逼得李天福不得不自食其言。他碍于夫人闫美云的劝说，没有让手下在山寨附近抢劫。但是李天禄和范文标背着他和夫人，半年前就已经坏了他这个寨主的规矩，暗地里开始吃起了“窝边草”。

李天禄和范文标的所为，李天福也不是毫不知情，赵啸风就向他抱怨过好几次。他却装聋作哑，对李天禄和范文标的事不置一词，默认了他们的这种行为。

赵啸风上山以后，特别是当了五当家之后，也带弟兄们下山去干些没本的买卖。他既已当了土匪，也就要替弟兄们着想，他并没有对自己的这种作为过分的内疚。他只坚守着一条原则——凡是他动手的人家，都是大户人家，一般都是为富不仁的家伙；他从没有对穷苦人下过手。

赵啸风上个月下过山，结果并没带回来多少东西。前几天李天禄和范文标就带着弟兄们下了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点收获，李天福和赵啸风，还有留在山寨里的弟兄们都盼着下山的人早点回来，但愿他们能够让大家过个好年。

赵啸风没有对李天禄他们两拨人马寄予太大的期望，他已经做好了他们空手而归的准备，如果真是那样，他就要带自己的弟兄们下山走一遭了。为此，他还派出了自己的眼线，就是当年救他出白家牢房的赵立本——赵立本当年放了赵啸风，被白家抓起来打了一顿，白起元还不肯放过他，逼得他逃离了魏岗镇，后来就上山投奔了赵啸风。赵立本是本地人，环境熟悉，人又非常机灵，很合适干这种打探消息的事情。

李天禄和范文标两人都还没有回山寨，看样子他们这一趟又是白忙活了。倒是赵啸风派出去的赵立本，兴冲冲地回来了，他照例先见了赵啸风。

他报告说：“五哥，我找到在城里保安队当小队长的表弟，从他那里听到一个消息——县城的鬼子这几天正在给刚移防过来的‘皇协军’送物资，大部分都是准备给皇协军过年的东西。基本上是固定的，两天送一趟，今天已经送出一批，没变化的话，后天就会再送一次。”

赵啸风兴奋起来，问道：“这消息可靠吗？你那表弟怎么会知道鬼子的事情？不会弄错吧？”

赵立本并没有因为赵啸风一连三个疑问而不高兴，他解释说：“我表弟以前就在刘成基手下当警察，日本人来了以后，他要养家糊口，就留下来跟着刘成基干了保安队。他这人虽说跟着刘成基，但是人不坏，他老娘人挺正的，管他管得很严，不许他干昧良心的事。我今天是在城里看着鬼子的两辆卡车装满了物资开走的，这事不会有假。”

一直在一旁听着的齐远山插了上来：“立本，你看到那卡车上都装的是啥东西没有？大概有多少？有几个鬼子押车？”

赵立本说：“车上装的都是大米白面，还有些箱子里装的是啥咱不知道，我表弟说那都是日本罐头和烟酒什么的。每辆卡车上除了驾驶楼里有两个鬼子，后面车上各有三个鬼子，前面的车上架着一挺机枪。我是一直看着卡车出城的，没有见到还有别的鬼子护送。不过我表弟说，鬼子的这些东西，都是前一天从铁路线上运到县城里，第二天再运出去的，有时候东西多，会有三四辆卡车，有时候少，就两卡车。鬼子有时候到的东西只有一车，他们就会等到下一批东西到了以后，两批并到一起再送出去。我表弟还说，这几天快过年了，鬼子到的东西也多起来了，一般不会少于两卡车。”

赵立本一口气说完，赵啸风和齐远山基本上想要知道的都知道了，唯一剩下的就是鬼子运输的时间和路线了。赵啸风问道：“立本，那鬼子每次运送的时间，还有路线是不是都固定的？”

赵立本说：“我问了一下我表弟，他知道我现在上了燕窝顶，但是没有说破，还是告诉我说，鬼子只要运东西，基本上都是在上午八点到九点出发，下晚四五点钟回到城里。他们的这些东西，都是运给新近刚调防过来的‘皇协军’暂二旅的。暂二旅现在的驻防地点是卢县和清河交界处的马营、刘庄、西柳、旧城几个镇，其中西柳和旧城都属卢县管，那里驻扎着暂二旅的五个营，刚到这边，什么都缺，又赶上过年，所以鬼子给他们运的东西不少。从卢县到那边，除了马营可以走别的路，到另外三个地方，有一大半的路是固定的，绕道的话要远一半还不止。”

齐远山拿出了一张地图，在上面寻找着、比划着。赵啸风读过中学，又跟着齐远山学过看军用地图，也凑了上去。这份地图是弟兄们弄来的以前韩复渠的部队使用的，印刷的质量不怎么样，标出的地形也不十分准确。好在赵啸风是当地人，对这一带的地形大致上都了解一些，于是就指着地图，给齐远山当起了“参谋”。

他们很快就找出了鬼子运送物资必经的道路，齐远山仔细看着那些等高线，又询问了赵啸风和赵立本，最后用食指敲击着地图上的两个点说：“就这两个地方，鬼子绕不开，地形也适合我们打一次伏击！”

赵啸风凑近一点，看清了那两个地点，在地图上标示的字号很小，但还能辨别得清，一个是“蛤蟆崮堆”，一个是“三官庙”。这两个地点赵啸风都知道，很偏僻，路不好走，两边也没什么人家，就那标出的点上，也只有几户人家，还分散着，根本算不上村子——真难为韩复渠的手下了，这么小的两个地方，居然还在这张并不精确的地图上标了出来。

赵啸风和齐远山商量了一下，就定下了下山伏击的决心。他们知道大当家的李天福不大赞成去惹日本人，怕给山寨招来祸事；还有二当家和三当家，更加反对对日本人下手。好在现在李天禄和范文标都不在山上，单单一个大当家的还好糊弄。他们两人暗中挑选了三十个自己手下的弟兄，但没有告诉他们要干什么，只说是要下山去给山寨弄点吃的回来。赵啸风的手下都是山寨里一些比较实在，出身也都是穷苦人家的人，当年全寨子就他们这些人老老实实地跟着赵啸风和齐远山苦练，现在反倒成了山寨里的一支精兵。这些弟兄很听赵啸风的话，叫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从不多问。

挑选好弟兄之后，赵啸风就去找了李天福，说想要下山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弄点东西上山，也好准备过年，顺便也接应一下二当家和三当家的。

李天福有点怀疑赵啸风没说实话，但是目前山寨里确实缺少吃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多问。他只是问了问赵啸风带多少人下山？准备去几天？什么时候动身？得到回答之后，他就点了头，还特意关照赵啸风：下山要让弟兄们多带点子弹，现在山下的大户大多都有枪手护卫，让大家都小心点。

赵啸风刚回到自己的住所，正在和齐远山说着话，莲儿径直闯了进来。她一进门，就朝着赵啸风说：“五哥，你们下山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也要跟你们去！”

赵啸风连忙劝阻：“莲儿，我们这次下山，自己都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是去撞撞运气的事，你就别去了。带上你我们还要分心照顾你，办起事来不方便。”

莲儿赌气的说：“谁要你们照顾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们只管做你们的事，我就在一边看看，这也不行吗！”

赵啸风又劝了几句，莲儿根本听不进去。她见赵啸风死活不愿意答应她一起下山，赌气的坐在桌子边，不说话了，也不走，别过了脸不理赵啸风。赵啸风一脸的无奈，苦笑着束手无策，齐远山则微笑着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不出声，谁都不帮。

就在他们这里无声地对峙着的时候，闫美云出现在他们面前。她已经听跟着莲儿的亲兵芙蓉说了是怎么回事，所以进来以后就直接对女儿说：“莲儿，别闹了。这次你五哥下山有事要办，你跟着只会添乱。走吧，跟我回去，以后有机会再让你跟你五哥去。”

莲儿知道娘一出面，这件事就没戏了。她狠狠地瞪了赵啸风一眼，使劲一蹬脚，气鼓鼓的走了出去。闫美云什么都不再说，朝赵啸风和齐远山点点头，也走了出去。齐远山在她们离开以后，朝赵啸风笑了笑，两人就又商量起了明天出发的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