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4）

赵啸风近日没有下山，原因是李天福话里话外都让他别太去招惹日本人，山寨这段日子吃的和用的也还能撑一阵子。呆在山上无事可干，他就让齐远山继续训练弟兄们。

齐远山没有明着表示什么，但是训练的时候，暗中针对的目标更明确了，就是日本鬼子。他和弟兄们已经跟鬼子交过两次手，虽说两次都没有吃什么大亏，但他知道这是因为鬼子人数少，又都是被伏击的一方，所以单从这两次的结果并不能说明太多的东西。而有一点是他已经看清楚了的，那就是弟兄们一旦和鬼子贴身格斗，要不是仗着人多，弟兄们还和鬼子有些差距。

他曾经在法国军校留学，而日本军队早期是师从的法国陆军，包括拼刺刀的技战术在内。后来德国陆军超越了法军，日军才转而把学习的目标对准了德国，但他们的法军印记，还是非常明显的。因此他知道日本军队拼刺的技战术，也想了一些对付的办法，特别是在弟兄们中间找了两个练过中国武术的，要他们把武术中的一些招数，糅合到拼刺技术中去。这么做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但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见到大效果的，只能靠平时苦练，再加上到实战中去捶打。

赵啸风和齐远山这支弟兄不下山，老三范文标却有点坐不住了，他开始带着手下四处去打劫。他打劫的目标就是山下那些分散的小村庄和零星的独家屋，这些目标的油水其实很少，而且山寨以前也有过规矩，不对山寨附近的百姓下手，可他现在却全然不顾这个规矩了。

范文标这么对待山下的百姓，李天福并非毫不知情，但一来是最近除了赵啸风从日本人那里弄来两回东西以外，山寨里别的人好久没有捞到大油水了。再加上李天禄又帮着范文标说话，李天福也就眼开眼闭不去阻止了。

这天，范文标又带人下了山，四外转了一圈，抢了一些东西就往回走。燕窝顶其实并不算天险，全凭仗着那道燕嘴子易守难攻而已。燕嘴子再往下走几里地，倒是还有一道屏障，那是一处险峻的山崖，名叫马回岭，意思是从山下上来，到这里再好的马也上不去了。

马回岭再往下走两里地光景，有一个小山村，二三十户人家。这些人家也并不集中在一块儿，而是因应着地势，错错落落地分散在高高低低的小片平地上。这个小山村叫介马庄——介马的意思是指马到此处，就要把马尾巴扎起，以免钩挂树枝，以此村名可以想见其环境如何。

燕窝顶上的土匪在这条路上常来常往，自从李天福当了大当家的以后，山寨的人倒是从未荼毒过介马庄的村民。今天范文标一路往山高处走，到这里的时候有点乏了，就走进了路边不远处的一户人家歇脚。

介马庄的自然环境不怎么样，村子所在的地方只能种点玉米、地瓜之类的杂粮。村子里这一百多口人之所以还守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靠的不是这些旱作物，还另有所依。这里往西就是狼山有名的“麻虎峪”，当地人把狼叫做“麻虎”，那个山谷是个什么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从这里朝东走不远，则是另一处谷地，那片谷地里及其四周的山崖上，生长着不少种草药。介马庄的村民十之七八都是药农，他们不但会采药，还有炮制草药的本事。这里的村民都严守着各自的制药秘诀，他们拿到城里去卖的草药，一般都要比别处的药农拿来的草药有效、保存期长，因此全村的人靠着各自的独门秘诀，日子过得比山下种田的农民并不差。

介马庄由于有草药，庄上几个老农还能治一些伤病，对于身处深山缺医少药的土匪来说，就显得很有用处。以前“黑雕”曾开华就曾为了控制介马庄，和燕窝顶李天福展开过激烈的争夺。燕窝顶离介马庄近，所以在这个争斗中一直占据上风。“黑雕”落败以后，燕窝顶为了自身利益，更是约束帮众，基本上不对介马庄下手。

范文标今天进的这一户人家姓何，当家的也是凭摆弄草药的手艺过日子，两口子有个女儿，今年十九岁。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不算富足，但靠着当爹的手艺还够吃穿用度，平平安安其乐融融。女儿长得眉目清秀，在这一带的山里是出了挑的，名叫何香秀。香秀自小就讨人喜欢，以至于村里的人都只记住了她的名字，渐渐的她爹娘的名字被人淡忘，村里人光记住了“香秀她爹”和“香秀她娘”。

何香秀已经有了相好的，是西边“麻虎峪”里唯一的住户，一个叫做鲁大山的猎人。

这个鲁大山的爷爷不光是在这里，就是在整个狼山乃至于一部分平原上，也是名声赫赫，被大家尊称为“山神爷”。“山神爷”以前并不在“麻虎峪”住，和儿子两人都是狼山有名的猎手。后来据说是因为“黑雕”看上了“山神爷”的儿媳，想要据为己有；也有人说是“黑雕”看中了父子两人的一身本事，想让他们入伙。反正是“黑雕”和他们父子反目成仇，最后儿子儿媳都死于非命，“山神爷”带着年幼的一对孙子女，逃进了人人谈之色变的“麻虎峪”。

说来也神奇，“麻虎峪”野狼遍地，自来凡是进去的人少有生还的，偶然有猎户从那里逃得性命，也从此将其视为畏途。可是这个“山神爷”不但在那里活了下来，还盖了小屋常住了，至于那些野狼，似乎反倒是怕了“山神爷”。这几年孙子鲁大山长大了，据说原来在山谷里横行的野狼，都退到了山谷的西边一半，不敢侵扰东边丝毫。现在孙女小嫚也已经不小，听说也已得了她爷爷的大半真传。

“山神爷”当年和“黑雕”结仇，李天福乘机拉拢，和他定下了君子协定——“山神爷”只对付“黑雕”，不和燕窝顶的人为难；李天福也约束手下，不招惹“山神爷”爷孙。双方长期以来倒也相安无事，但是近来却有点纠葛。

“山神爷”爷孙在这里打猎为生，以前爷爷为了孙子孙女的安全，对燕窝顶的人比较忍让，双方矛盾不大。但是鲁大山长大以后，年轻气盛，打猎的范围扩大了，又看不惯土匪胡作非为，难免磕磕碰碰就多了起来。鲁大山可不会忍让，看不惯就要管，和燕窝顶的关系自然也就恶化了不少。“山神爷”眼看孙子孙女长成，没有了以前的顾虑，对燕窝顶的态度也强硬起来，因此虽说双方还没有翻脸，但是李天福等几个头目已经对鲁家爷孙颇为不满。

以前介马庄的药材有人专门上山来收，现在时局不靖，收药材的人少了。药农们自己下山卖药材，也因为鬼子汉奸横行，买卖的市场大不如前。鲁大山凭借一身打猎的本事，日子比香秀家好过得多，他就常常给她家送一些野味毛皮之类帮衬一把。天冷的时候鲁大山打了一头鹿，做了不少腊肉，给香秀家送来了一半。香秀他们一时吃不了，到现在还剩下不少，今天天好，这些腊肉就晾了出来，免得发霉变质。

范文标看到了这些美味，再一看，不远处还晾晒着一张硕大的狼皮。他过去看了看，这张狼皮不但大，更难得的是整张皮子上找不到一个弹孔和伤痕。他当然知道这些肉和狼皮都是“山神爷”的孙子给这户人家的，也知道这家的女儿和鲁大山是什么关系。要是在平时，他不会去招惹这家的人，但是今天不同，他的目的就是要制造混乱，让山寨的上上下下都知道——现在为了生存，已经到了顾不上一切的时候。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逼迫大当家的退让，让他同意赵啸风下山去打劫。他知道赵啸风不会对普通百姓动手，他打劫的对象要么是山下的大户，要么就还是日本人的物资。

范文标歇息够了，准备动身前，对一个手下的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亲信心领神会，带着几个弟兄就去收晾着的腊肉，还有那张难得一见的好狼皮。

香秀的爹娘上前阻拦，被几个喽啰紧紧抓住动弹不得。香秀自从土匪们出现在自家门前，她就一直在屋里没有出来，她并不害怕，因为长久以来燕窝顶的土匪对介马庄的百姓还算客气。当门外传来爹娘的呼喊怒叱，还有土匪们的笑骂呵斥声，她朝门口走去。

门外的土匪紧紧按住了她爹娘，还有几个土匪则在抢掠鹿肉和狼皮，她发怒了，几步跨出门去就要上前阻拦。就在她出现在门外的瞬间，那个在不远处坐着的燕窝顶老三，忽然睁大了眼睛盯住她看，那眼光令她打了个哆嗦。她又看到近处的几个土匪，也是用了一种令人厌恶的目光在看她，她停下了脚步，只是在那里站了短短一瞬，就飞快地返身进了屋。

她从后门出去，飞快地向西边麻虎峪跑去。范文标看到了远处飞奔的何香秀，但是没有任何表示，他没有下令，他的那些喽啰们自然不会有什么举动，眼看着香秀消失在山岗后面了。

范文标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让手下在介马庄所有的人家展开搜寻，只要是能吃能喝的东西全都强行拿走，只不过他暗中示意手下不要伤人。介马庄的村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燕窝顶一向并不抢掠介马庄的，现在怎么变了？所有村民愤怒而疑惑地看着这帮土匪，拿着抢掠来的东西，嘻嘻哈哈笑着离开村庄朝燕窝顶而去。

香秀带着鲁大山赶回村子的时候，土匪们早就走远了。这次范文标的抢劫，除了香秀家里损失大一些，其他村民被抢的东西不算多。土匪们似乎只要吃的和喝的，别的财物没有怎么抢——其实真的要抢，介马庄上没有财主，所有人家也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鲁大山当即提上枪就要去追赶土匪，香秀和她爹娘怎么都拦不住他，最后香秀的爹只好对他说：“我知道拦不住你，现在拦下了，过后你还是会去找他们。我们不拦你了，只是你去了不要和他们动手，有理说理，想来他们也不会怎么难为你的。千万记住，别和他们动手，东西要不回来就算了，别让你爷爷和我们替你担心。”

鲁大山答应着走了。

范文标回到山寨以后，遣散了手下，叫一个弟兄拿了腊鹿肉去收拾收拾，待会儿他要和几个亲信弟兄喝上两杯。腊肉弄好以后，范文标就拉上三个平时贴心的弟兄，弄了一坛烧酒喝开了。他们一杯酒刚下肚，就有人进来禀报，说是麻虎峪的鲁大山来了，已经上了燕嘴子，被弟兄们拦在了山门外，现在正在那里骂着呢。

范文标听完以后，只说了声“知道了”，就接着喝酒了。他上山以后没有向大当家的禀报自己此行的经过，现在鲁大山找上山来，大当家的肯定会知道，这倒是正合了他的意。

没过多久，果然有弟兄进来，说是大当家的叫他到忠义堂上去。他叫弟兄们只管自己喝，然后站起身，跟上那个弟兄走了。

忠义堂上，大当家的和另外几个当家的都在，猎户鲁大山也在下面的一张椅子上坐着，那杆猎枪就在椅子边靠着。看到他进来，鲁大山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他。范文标却只当没看见，拱手朝上面大当家的施了礼，只问了一句：“大当家的叫小弟来什么事？”

李天福指着下面的鲁大山说：“鲁兄弟前来告状，说你的弟兄在介马庄抢了些东西，还动到了鲁兄弟的朋友家，有这回事吗？”

范文标并不抵赖，爽快地回答：“是，有这么回事。”

李天福有点尴尬，说道：“三弟，你那些手下太不懂事了，我不是定过规矩，不许侵扰山下十里地范围内的百姓吗？你回去查查是谁干的，然后让他们给鲁兄弟陪个不是，把东西还给鲁兄弟。”

范文标直通通的说：“不用查了，这件事是我让干的，别的东西倒还在，就是腊鹿肉已经给弟兄们吃了。”

李天福对他也毫无办法，再说他也并不想认真追究，只不过碍于山神爷的面子，不得不装装样子罢了。他正在考虑着该怎么对鲁大山交代，范文标却又开口了：“大当家的，不是我和弟兄们忘了规矩，实在是现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山寨里的吃喝有点紧，我没有五弟那么大的本事，迫不得已，只好违反山规了。鹿肉已经吃了，别的东西鲁兄弟想要回去，待会儿我就带他去拿。至于大当家的怎么惩罚我，我都愿意承受。我只有一句话要对大当家的说明白——过了今天，要是山寨的弟兄们日子过不下去，我和弟兄们也就顾不得什么山规不山规的了，总不能眼看着弟兄们饿肚子吧。”

李天福被范文标这么一来，就像是被逼到了墙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在那里嚅嗫着还没说话，鲁大山是个直性子，早就憋不住了，此时站起来大声对李天福说：“大当家的，你也不用为难。既然三当家的把话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把话撂在这儿。今天的事就算了，东西我也不要了，不过从今往后，如果燕窝顶的人再敢对介马庄的乡亲们动手动脚的，那就别怪我鲁大山不客气！告辞！”

鲁大山说完，也不等李天福再说什么，拿起自己的猎枪，气呼呼的大步走了出去。

鲁大山走后，忠义堂里几个当家的对这件事起了争执。李天禄首先开口：“大当家，这事不能全怪老三，山寨里别的都好说，就是吃的一直不宽裕，弟兄们都好久没闻到肉腥味了。”

赵啸风听不过去了，说道：“山寨吃的东西是少了点，不过现在也还没饿着大家，咱们以忠义两字做开山立寨的根本，再怎么样都不能随便对穷人下手。”

范文标没等赵啸风说下去，大声嚷道：“老五，我知道你有本事，现在弟兄们都在叫着想吃点好的，给肚子里添点油水。你要真有本事，别在这儿说风凉话，下山去给大家弄点好东西上来啊！”

赵啸风很气愤，但是碍着范文标是三哥，大当家的又在上面坐着，他不好发作，只好气哼哼地对李天福说：“大当家的，我不多说了，既然山寨里的弟兄都有这个想法，我请大当家的下令，准许我带弟兄们下山去走上几趟。”

李天福还没说话，范文标阴阳怪气的声音先传来了：“老五，你别光说不练，你要想下山，谁能拦着你不成？我先在这儿恭祝五弟马到成功了。”

赵啸风狠狠瞪了范文标一眼，没有等到大当家的说话，他知道这是李天福默许了。他不再多说，拱拱手就离开了忠义堂，前去找正在训练弟兄们的齐远山商量去了。

忠义堂里的众人也散了，范文标回到自己的住处，见几个手下还在那里喝着。他又和大家干了一碗酒，然后低声吩咐这三个死党，要他们从现在开始盯着老五一点，务必弄请他会不会下山？下山去干什么？要是下山打劫，又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动手？反正是要监视住赵啸风和他手下的所有举动，特别是下山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