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4）

刘成基带队驻扎在张官庄已经有十来天，还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张朝宗天天都要为这两百多人弄吃弄喝，闹得焦头烂额，巴不得什么时候这些瘟神出去就撞到八路的枪口上，再也回不来。他们父子满腹怨恨自不待言，就连魏岗镇上的白家父子，也连带着被折腾得不轻。

张朝宗心中的诅咒不敢说出口，但是却得到了应验，齐东平出去瞎转悠，还真的撞上了八路。他们回到张官庄的时候，抬的抬、背的背，连死带伤折了十几个士兵。据说他们也打死了好几个八路，可是回来的时候却没见他们带回八路的尸体，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齐东平撞上八路以后，刘成基就不大出去了，有时候前往魏岗镇，也是前呼后拥一大群兵丁护送。从他的行为举止可以看得出，他其实心里也害怕，可就是不见他有回城的意思。

张朝宗和白起龙都不知道，刘成基何尝想这么窝在狼山脚下的是非之地，他是不得不这么硬撑着。他接受了山岛的密令，要他这段时间坚持在张官庄和魏岗镇一线，首要的目标是阻止狼山的八路军随意出来。燕窝顶的土匪并不是他此行最关心的，山岛只是要他就近监视燕窝顶的动向，只要燕窝顶的土匪没有和八路军勾结的迹象，暂时就不去惊动他们。

刘成基还有一个更加隐秘的任务，就是监视张朝宗父子，看国军当团长的张继业是不是会和家里联系，一旦发现有这种事情发生，他就必须顺藤摸瓜，设法弄清张继业的团的动向。

刘成基并不知道张继业早就已经派人回来过了，他这段时间住在张家，并没有发现张家长子有任何与家中联系的迹象。他知道山岛正在全力对付这个张继业，但是却一直没有得到有关这个国军113师3团的消息。

这时候，张继业已经到了卢县的边境，差不多一只脚即将踏进卢县了。在他的后面，是他的师长亲自率领的另两个团，和他这个先头团保持着五公里的间隔。

他们这个师和他的这个团，进入清河县境内已经半个多月，在他们的周围并没有发现日本人有什么异动。他们得到的情报，还是日本人的主力在津浦路一线，那些兵力是用来保卫铁路的，不会随便用来对付别的方向。还有一部分日军，现在正被牵制在微山湖西，那里的八路军正日益活跃，严重威胁着湖东的铁路线和煤炭基地。他们的师长正是看中了日本人防线上的这个大空档，这才敢接受上司差遣，来到了清河、卢县这一带。

沈鸿烈之所以派出一个师进入鲁西，主要是为了向重庆方面显示自己“收复”了多少失地，以便邀功请赏。他派出的113师并非其嫡系，而且他还注视着日军的动向，只要一有不利的情势发生，他就会马上将这个师收缩回去。

至于113师的长官，虽说也随时打算逃走，但是又想要借此机会远离沈鸿烈的控制，想在鲁西找一块自己的地盘。他们上上下下就这样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所以在行动上也就犹犹豫豫首鼠两端，一直在清河境内盘桓不前。

张继业的心思又有不同，他在113师里又是属于杂牌，他更想回到他熟悉的家乡，寻找一块立足之地。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探听着日本人的动向，得到的情报是鹿钟麟一部有向卢县北部移动的迹象，日本人正调兵遣将，忙于对付那边的威胁。从重要性上来说，显然卢县的北部更加要紧，那里更加靠近省会济南，也更威胁到日本人的黄河防线。

他经过一段时间的徘徊观望，终于觉得可以趁虚而入，至少可以前出到卢县南部做一下试探，于是下达了全团进入卢县的命令。

张继业的三团将近两千人，装备虽说不如日军，但也还算齐整。他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日本人和汉奸队伍的顽强抵抗，很容易就踏上了卢县的土地。

张继业看到并没有遇到鬼子的重兵，就做起了下一步的打算。他认真研究了地图，最终发现还是他的老家张官庄一带可以作为据点——那里的地形、民情都熟悉不说，一旦有风吹草动，还可以背靠狼山山区和鬼子周旋。

他们越过两县交界处以后，皇协军暂二旅的一个团，就落在了他们的侧后。张继业对这个团保持着一份戒备，但并不特别担心，原因是他后面还有两个团在跟进，而113师的三个团，无论哪一个的人数都比这个皇协军团多。他们作为国军的一份子，从心底里感到忌讳的是鬼子，而对于以前同是国军的部队则并不犯怵。

他在进入卢县以后，并没有急速前进，而是慢慢地边打探消息边推进。他们是中午过后不久进入卢县的，到傍晚的时分，他们只前进了十几公里。此时在他们前方和侧面，都还没有发现日本人的大队。张继业正在等着后续两个团的消息，想等他们靠近一点，他再觅地宿营。可就在这时，后面有人来报告——那个皇协军的团已经突然插到了他和后续两个团的中间。

张继业马上用电台和师部联系，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师长却告诉他：插进来的并不是一个皇协军团，而是暂二旅的两个团，而且还有部分日军。师长要他们马上向师部靠拢，争取在皇协军暂二旅还没有完全切断双方联系的时候，他和他的团能够退回清河。

张继业这个时候有点慌乱，他马上召集营长们商量对策。参谋长黎曼堂和一营长刘光宇的意思是立即全力向师部靠拢。二营长张旭昶则建议充分利用时间差，等待两小时以后天黑，然后以急行军姿态轻装前进，绕过身后插进来的敌人主力，突袭暂二旅原来的驻地，从那里杀出一条路来。二营长平时打仗喜欢别出心裁，他往往会取得一些意想不到的胜利，因此也就有点恃才傲物，和另两个营长的关系不那么融洽。

黎曼堂并不支持张旭昶，他认为那样长途急行军，万一暂二旅驻地有足够的兵力留守，那全团就更危险了。一、三两个营长的意思也和参谋长大同小异，都同意请求师部支援，内外夹击，那样更容易和师部会合，也符合师长的命令。

张旭昶对师部能否全力支援表示怀疑，他认为即便师长答应支援，以平时的情况推断，那两个团的团长会不会坚决执行这个命令还很难说。他分析了目前所掌握的敌我兵力分布状况，认为皇协军暂二旅兵力并不充足，要插进结合部分割我军，那么原防区一定没有什么兵力，很可能是空的。他说现在首先要把突围的希望建立在自己身上，哪怕丢弃一些累赘的辎重也在所不惜，老祖宗早就说过“兵行诡道”，出奇才能致胜。

张继业有点被二营长的观点打动，但就在此时，师长的命令又来了，要他们坚决向正后方的暂二旅发起攻击，从那里冲出去。师长说他已经命令另两个团也全力向他攻击前进，配合他在先前他们刚经过的桃村、大石桥一带涉渡汶水河，他将亲率主力在那里接应。

张继业终于下了决断，命令全团向后转，循着来路全力突围，一营作为前锋，二营断后。

张旭昶还是坚持他的方案，他说了一个理由：如果师部行动坚决的话，那他们和三团之间的间隔应该只有五公里，顶多再多一两公里了。但是按照师长的命令看，师部和另两个团还没有过汶水河，和三团至少间隔了十公里以上。他说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师部动作迟缓，原本就有点让三团在前探路的意思，现在想指望他们鼎力相助也不太靠谱。

黎曼堂当即训斥了张旭昶，张旭昶苦笑着摇头叹息，不再坚持己见，全团开始按照张继业的命令行动。

三团很快来到了汶水河边，但是面对的情况比他们最坏的预想还要坏得多。皇协军暂二旅已经控制了唯一的渡口，并且在河对面构筑了阵地，三团的退路被阻断了。按照师长的说法，此时河对岸应该是本师的一、二两个团，至少他们现在也该在暂二旅的背后，并且向暂二旅那些匆忙构筑的简易阵地发起了攻击。可是三团官兵看到的却是凭河坚守的皇协军，而皇协军的后方似乎也很安全，听不到有任何人在向这个方向攻击前进。

面对这样的情况，张继业很后悔先前没有听二营长张旭昶的——如果当时听了张旭昶的，现在全团就还在十几公里以外，即便同样没有突出包围，至少也不会像现在面对凭河据守的强敌，处于进退失据的境地。

张继业把二营长叫到跟前，问他现在这样的局面下，有没有好的建议。

张旭昶没好气地说：“团长，现在我们已经暴露在皇协军面前，一团和二团也都无影无踪。我估计我们这一个多小时急行军的时间里，鬼子一定已经调动兵力从四周向我们合围，我们最好的机会已经失去了。现在只能先和师部联系，听听师长是怎么说的，然后再做打算了。”

张继业马上要电台报务兵联系师长，很快双方就接通了，这让张继业略微松了口气。他此时已经来不及使用密码，拿起通话器，直截了当就用明语向师长报告了自己的位置，并请示下一步如何行动。

师长让他稍等，告诉他马上就用密码发送电文，告诉他三团的后续行动。电文也很快发来，要三团向汶水河渡口发起强攻，师部将派出二团接应。

张继业当即整顿队伍，让一营向渡口对面的守敌发起了强攻。他们这边是为了夺路逃命，因此一营的攻击很猛烈，官兵们冒着密集的子弹，前赴后继的发起冲锋。可是他们这边攻了半小时，对面守敌的后方却依然毫无动静。张继业看到一营伤亡将近三分之一，天色也渐渐暗下来，于是下令停止了进攻。

他再次召集几个营长商量对策，到了这时候，大家几乎都明白了，师部是不会来救援了。张旭昶首先说出了大家憋在心里的话，他骂骂咧咧大声说：“他娘的，这分明是要我们拖住敌人，好让其他人逃跑！现在对面的敌人显然只有少量的鬼子，大多都是皇协军，要是一、二两个团集中兵力朝这边打过来，肯定是能够冲破敌人封锁的。他娘的平时说得好听，现在却把我们丢在这儿不管了，都是什么东西！”

张继业劝住了他的叫骂，问道：“张营长，现在说这些没用，你还是想想有什么办法冲出去再说吧。现在天黑了，我们要是按照你说的朝西边绕过去，你看还能不能冲过去？”

张旭昶气鼓鼓地说：“先前我们要是守在原地等待天黑，敌人动作不会那么快，而且摸不透我们想干什么，应该不会贸然进攻。我们应该是能够争取到两个多小时时间的，而且那会儿我们和皇协军之间还隔着十几公里的距离，周旋的余地很大，什么都好办。现在我们全都暴露在敌人面前，没有了周旋的余地，我们再向西去，敌人不可能不察觉。他们如果一路紧追，我们的处境就比现在还要命了。”

张继业一时间没话可说，另外的几个头脑们也都束手无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张旭昶开口了，他说：“现在我们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朝后冲，干脆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能冲破敌人的封锁，如果不行就分散进入山区，设法寻找友军的帮助。”他看大家都不出声，知道都不大赞同自己的这个主意，于是又说，“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出奇制胜，全力向东边的津浦线冲。敌人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朝那个方向去，拼着受些损失，只要冲过铁路线，到那边再想办法。”

张继业和几个团、营长官全都不出声，面面相觑，显得很犹豫。张旭昶对他们很了解，知道他们都缺少破釜沉舟的勇气，正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见有人大声喊着团长，把大家的视线都引向了对面敌人的阵地。

对面敌人的阵地上，昏暗的暮色中，有两个皇协军站了起来，拼命向这边摇动着一面白色的小旗。几个营长看着这一幕，谁都不出声，回头看向了他们的团长。张继业和黎曼堂交换了一下眼色，黎曼堂微微点了下头，张继业向手下发出了命令：“你们都别开枪，让他们过来，看他们有什么事。”

没过多久，那两个皇协军的尉级军官就站在了张继业他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