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太阳落到了远处的山头后面，把那里的一片天空烧得通红，但很快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橙红，继而是暗红，再接着抹上了灰色，没多久就成了铅灰。远处的天空变成黑色之后不久，也就八点多钟的样子，那一弯上弦月也隐入山后，匆匆追赶太阳去了。

赵啸风站在毛姑顶上向四周看去，稀疏的星空下，还能看得出毛姑顶和几个最近处的小山包的轮廓。极目远眺，地平线上起伏的山脊线依稀可辨。地平线和毛姑顶之间就是一团漆黑，什么都辨别不清了。

山下有几处地方点着篝火，其中篝火最多的就是正对着山洞口山道的那片营地，篝火从山顶就能看到，还可以看到篝火之间有人在游走。这里是皇协军的进攻出发地，也是毛姑顶上的人出去的主要通道，把守自然严密。

另外两处只能看到篝火的光亮，看不到篝火，更看不到人影，全都被树林挡住了。这两处就是那两条隐秘小道的出入口，现在由刘成基的手下封锁得严严实实。

还有一处可以看到光亮的，就是山下的一个小山包上，不过那里不是点的篝火，而是星星点点亮着灯光。这个小山包从毛姑顶上可以看到，赵啸风和齐远山已经注意它整整一天了。那里有人平整了场地，还搭建了帐篷，现在又亮起了汽灯，白天看到那里隐现的人中，有人穿的是鬼子的军服。赵啸风他们离得太远，只能看到个大概，不能十分的确定，但是照战场兵力分布的情况分析，那里很可能就是这次作战的指挥中枢。

赵啸风看了看身边，地上躺着十来个弟兄，不远处就是下山的洞口，那下面靠近洞口的地方，也有十几个弟兄荷枪而睡。这二十多个弟兄是他手下最老，也是最训练有素的人了。今天下午从午饭过后不久，一直到太阳落山之前，整整五个小时里，皇协军和保安团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疯狂的进攻。刘成基负责的那两条小道上，由于地形的限制，打得还不是很激烈，双方的伤亡还都不算很大。山洞口下面的皇协军却是攻得一次比一次疯狂，后来鬼子也过来支援，派来了两门小炮轰炸石坎上的守军。

皇协军虽说火力占据优势，攻击的时候有好几挺机枪掩护，但向上仰射对守军的威胁不大。鬼子的小炮不一样，他们在五六百米以外开火，上面的弟兄打不着他们，小炮弹又打得很准，石坎上的弟兄们伤亡立马大了起来。

将近傍晚的时候，山洞口防守的弟兄连死带重伤，已经有将近二十个失去了战斗力。赵啸风虽然向那里派去了几个弟兄，但到最后时刻，山洞口守着的弟兄，包括受了轻伤还能打的在内，一共只剩十来个人。那些弟兄事先都知道今天怎么打，所以尽管打得这么苦，他们也没有请求支援，而是苦苦支撑着熬到了太阳下山。

齐远山对鬼子的了解很透彻，太阳一下山，所有的进攻就都停止了。赵啸风清点了一下人数，那两条小路上打得不激烈，每个地方还都有十来个弟兄没事。他派了几个老弟兄到山洞口去，然后要三处出口的弟兄们轮班休息。

山顶上的二十多个弟兄，这一整天都是眼睁睁看着同伴苦斗，早就憋不住了。但是他们叫归叫喊归喊，最终都还能听从赵啸风的安排，现在让他们抓紧时间睡觉，他们居然也能乖乖躺下休息。赵啸风知道这些弟兄中大部分都睡不着，不过能让他们闭目养神也是好的——接下来就该是这些人大显身手的时候了，而他们能否在毛姑顶上站住脚，今后一段日子特别是即将到来的冬天，不用再漂泊不定居无定所，也全看这些弟兄们的了。

午夜时分，赵啸风将大家唤醒，所有的人顿时都兴奋起来。他和齐远山让大家检查自己的装备，然后要每个人都跳跃跑动一下，保证身上携带的武器弹药在行动的时候不会因碰撞而发出声响。这二十多个弟兄虽说没有经历过今天这样的场面，但是都经过齐远山严格的训练，而且练的时间都在一两年左右。他们都明白很快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战斗，所以检查下来几乎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

赵啸风还有点不放心，等所有人站好队，他又逐一检查了一遍。整装待发的弟兄一共二十三名，每人都带好了短兵相接用的家伙，有猎刀、匕首、砍刀，最多的还是缴获鬼子的三零式刺刀。有十一个弟兄带上了短枪，除了一个机枪弹药手用的是王八盒子，其余的短枪全都是毛瑟盒枪。没有短枪的弟兄除了两个机枪手以外，其余的十个弟兄全换上了三八大盖。那些用短枪的弟兄中，有几个弟兄喜欢带上步枪，赵啸风也随他们各自喜欢。虽然打了一天，弟兄们弹药还不缺，都带得足足的，还尽其所有带上了二十来颗手榴弹。

赵啸风检查下来没发现毛病，只是让两个带着水壶的弟兄把水壶留下了。他又无意中摸到一个弟兄口袋里有两块大洋，也要那弟兄掏出来留在山上。他问了问大家，要他们凡是有大洋的，全都掏出来留下，以免发出意外的响声。

如此一番折腾，所有的弟兄都有点紧张起来，不过这种紧张并不是出于害怕，反倒让大家的精神高度集中起来。赵啸风问了问齐远山，齐远山表示没有别的补充了，于是他下了命令，一行人顺着下山的小道急速而去。

很快他们就过了半山腰，再往下走了一点，就看到这里有三个弟兄守着。队伍停了下来，那三个弟兄扒拉开伪装用的树枝，从地上拿出了一把梯子。他们又清理掉一些伪装，将梯子架在了一棵大树上。齐远山打着蒙上了布的手电，借着这微弱的一点光线上了梯子。

大树上面也有一些树枝被拿开，一条树干搭起的“栈道”显现出来。他首先踏着架在两棵树之间的树干，扶着齐腰高拉起的绳子，慢慢朝前走去，在他的后面，弟兄们默默地跟了上去。

这条树干搭起的“栈道”，就是齐远山从陈家石沟回来之后想出来的对策之一。几十个弟兄整整忙了五六天，这才将这条“栈道”建好。这里的树林很密，他们砍掉了碍事的树枝，在离得最近的树枝上架上树干。这些树干都是就地取材，距离远些的用得粗些，近的树枝间就架上细点的，一般都是两根或者三根树干并列。树干都用山藤绑扎，齐腰高还拉上了扶手用的绳子或者山藤。

山上山藤很多，这些山藤用来绑扎树干，或者拧成绳子当作扶手，比草绳好使得多。山藤即使由青变黄渐渐枯死，它们也不会腐朽断裂，牢度依旧很好，半年甚至一年之内不用担心它们会散架。

这条“栈道”架设好没多久，但是弟兄们已经来回试走过很多次，现在虽说是在黑暗中，他们行走的速度也不慢。齐远山在前开路，遇到有落差的地方，在他后面的弟兄就会留在那里，提醒着后面的弟兄，直到最后一人。就这样一个个弟兄轮转着，终于来到了毛姑顶下面。

齐远山看了一下怀表，这一里多地长度的“栈道”，他们走了有将近一个小时。从他现在所在的树上下去，在朝前走几十米，就出了毛姑顶的密林了。这几十米的距离上树木渐渐稀少，地面上灌木荆棘不少，很不好走。但是他们曾经试过，小心一点还是可以通过的，也不会发出多大的响动。

他站在那儿聆听了一会儿，确定附近没有人，这才从树上爬了下去。他等后面的弟兄跟下来，这才开始凭着记忆慢慢朝前**走去。这条通道他走过，尽量选了一条最好走的路，因此并不是走的直线，曲曲弯弯的。他在那些需要拐弯的地点，在腰部以下的树干上用刀砍出了记号，现在这些记号就派上了用场，引导着他慢慢**走出了密林。

他们选的这个出口，就在西北面，相隔着几十米的空地，对面就是树林。齐远山等到身边集中了十几个弟兄的时候，手一挥，所有人就全速向对面的树林奔去。

他们奔过空地进入对面的树林，没有引发任何反响。又等了一小会儿，赵啸风如法炮制，带着剩下的一半弟兄也过来了。这边的树林要比对面毛姑顶的林子稀疏得多，他们集合在一起，检查了一下队伍，没发现掉队的和受伤的。不过他们都知道，他们的脸上、脖子和手脚上，凡是裸露的地方，一定已经被荆棘划拉得血不拉几的了。

他们这次行动的目标，是那个上面有帐篷的小山包，赵啸风和齐远山都认为那里有可能就是鬼子的指挥部。今天一整天的战斗，攻击的主力都是皇协军，鬼子除了出动了两个掷弹筒小组以外，没有动用其他人。一天的苦战下来，皇协军应该也是死伤累累，明天如果没有新的援兵，这些皇协军的战斗力估计已经丧失了一大半。

赵啸风和齐远山都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现在即使奇袭皇协军得手，天亮以后小鬼子还是会调兵遣将继续围攻的。但是如果能够突袭鬼子指挥部得手，天亮以后所有的围攻部队将陷入群龙无首之地，张继业和刘成基之间是谁都不可能服从对方的调动和指挥的。

他们沿着这片树林的边缘，悄悄地向小山包方向摸过去。他们利用的这片树林，所延伸的方向是和小山包渐渐拉开距离的。但是他们如果沿着树林边缘一直走下去，绕一个大弯子以后，他们就会绕到小山包的后面，距离也不远，大约两三里地上下。

他们一行一共二十八人，沿着树林边缘奔走，渐渐远离了小山包。现在他们来到了没有敌人的地方，赵啸风带着手下弟兄放心大胆地加快了速度。这个圈子绕得不小，他们又用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小山包背向毛姑顶的一面。

队伍停了下来，赵啸风再次检查队伍，让大家休息一下喘口气，最后整理一下武器装备，然后向小山包摸了过去。他们到小山包去的这段路上，没有树林，但是有树木，还有灌木和茅草。他们只要弯下腰来，同时注意脚下不发出响动，就不会引起小山包上的人的注意。

此时已经是下半夜两三点钟，正是人最容易瞌睡的时候，再加上山包上的人注意力都放在毛姑顶那边，对身后的警戒形同虚设。赵啸风他们拉开了各人之间的距离，渐渐张开两翼朝山包顶上潜行。

这个小山包上的地面石头多土壤少，露出地面的石头都是整块整块的巨石，和整个响铃坡的地面特点很相似，只不过多了一些土壤罢了。这些土壤中顽强地生长出了一些小树，瘦瘦的，细细的，大多都不高，虽说稀稀拉拉，但总的数量还不算少。

这样的地形给赵啸风他们的潜行造成了一些麻烦，只要上面有人注意到这一面，就很容易发现正在接近的人影。但是也就是这一点，让赵啸风他们只要不踢到石块弄出响声，就不会有行走在灌木荆棘丛生的地方必然会发出的声响。

赵啸风和两个弟兄处在最前面，已经摸到了离开最近的那座帐篷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山包上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在这时候，一个身影朝这边转了过来，应该是一个游动哨游动到了这边。

赵啸风打出手势，所有人都蹲了下来。赵啸风和两个弟兄也隐身在小树的后面，只要他们不动，游动哨在这样的夜色中，即使只有十几米也是发现不了他们的。

游动哨根本想不到这一面的山坡上，又是离自己如此近的地方，居然会有毛姑顶上被围的土匪出现。他晃晃悠悠从赵啸风他们跟前走了过去，赵啸风一个手势，旁边一棵小树后的谷满囤轻巧地窜了出来。这个谷满囤曾经是魏岗镇赵啸风的邻居，当年帮过赵啸风，被白家寻隙报复逼上了燕窝顶。他这几年练就了一身好本事，身高力大，最喜欢用的是一根绳子。

谷满囤人虽长得挺高大，脚下却轻得像猫一般，无声地来到了鬼子游动哨的背后。那鬼子此时才感觉到身后有动静，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一根绳子就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谷满囤一弓腰，手下一用力，那个鬼子就被吊在了他的背上，与此同时，他还腾出一只手，手疾眼快一把捞住了鬼子手里步枪的枪带，没让那支枪掉在地上。

鬼子双脚轻轻踢蹬着，但是够不着地，喉咙被勒住发不了声，脑子里还有点明白自己要死了，但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已经不听脑子的指挥。谷满囤朝后走到赵啸风跟前，又让那鬼子在自己背上再吊了一会儿，这才把他放了下来。赵啸风不用检查，就知道鬼子死透了。他迅速朝那顶最近的帐篷扑去，不过脚下仍然没有发出声响，在他的身后和两侧，弟兄们也盯着离自己最近的帐篷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