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绝境危局（中）

一连又向西北走了三天，天黑停下，天亮赶路，每天都像是在走着昨天走过的路。翻过一座山头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新的出路而是一座更高的山头，这千里野人山就像是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将一连这五十来号人困于其中。每次爬上山顶，众人心中的希望就转眼变成了绝望，无穷无尽的远山仿佛是对他们一次又一次努力攀登的嘲笑。万幸的是这三天之内他们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日军，但一连的非战斗性减员仍在继续，期间他们又损失了六名战士——两名重伤员死于腹部伤口感染、两人死于饥饿、另外两名头面部受伤的伤员则为了不拖累战友而趁着夜色用腰上的皮带吊死在了宿营地旁的大树上。

“连长，让队伍休息一下吧。弟兄们的鞋子都磨烂了，脚底板都磨破了，这满是泥泞崎岖的山路，就算是铁脚板不消三天也得给蚀穿了。”副连长肖鲲冲走在队伍前面的孙洪忠请求道。

孙洪忠闻言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战士们，发现队伍拉得很长，很多战士在慢吞吞地一步一挪往前走着，其中的许多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背上的枪支弹药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两腿发软，很多人解下了背上的枪，杵在地上当拐棍使。

“歇会儿吧。”孙洪忠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下令道。部队的行军速度这几天以来变得越来越慢，起先一天能走上近三十里的山路，半个月后下降到二十里，这三天以来随着战士们体力的下降、食物的匮乏和伤员的增加，一天下来只能走上十里左右了，这么下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走出这片野人山，踏上祖国的土地。

“连长、副连长，您二位吃点东西吧。”二排长林家旭从后头跑上来，手里头捧着一堆吃食。三天前缴获的压缩饼干和鱼肉罐头大部分分配给了伤员，剩下的一点都由副连长肖鲲负责跟水一起煮成了一锅糊糊，全连的将士们一起平分了。现在林家旭手里头送来的吃食则是他在路上找到的一串青芭蕉和三截芭蕉根。

“把一排长和三排长叫过来，咱们一块吃。”孙洪忠看了一眼那串生青碧绿的芭蕉，吞了一口吐沫，随后对林家旭说道。这一路上丛林里头的飞禽走兽，虫鸟芭蕉等凡是能吃的东西都已经被先行撤退的第五军溃兵吃完了，作为第五军最后一批撤入野人山的队伍，他们现在连芭蕉根都很难挖到，更别提像三天前那样逮着麂子等野兽了。

不一会一排长潘飞和三排长邓进就被喊了过来，然后孙洪忠将面前的那串芭蕉和三截芭蕉根分配给了他们，一人分得两根芭蕉和一截芭蕉根，他自个儿跟副连长肖鲲则只有一根芭蕉。

看着面前的芭蕉，饿了多天的潘飞也顾不得什么吃相了，两根芭蕉连芭蕉皮都不剥，连嚼带吞吃了下去，最后一截芭蕉根刚想往嘴里塞，这才发现二排长林家旭和三排长邓进都没动口，而是把自己的一根芭蕉塞给了孙洪忠和肖鲲。

潘飞脸上一红，连忙将自己手里剩下的那截芭蕉根放到了连长孙洪忠面前，说道：“连长、副连长，你们也吃啊！”

“我不饿，给老肖吧。”孙洪忠摇了摇头，把面前的两根芭蕉和一截芭蕉根塞到了肖鲲的手里。

“我也不饿，一根芭蕉足够了，别浪费食物，你们赶紧吃吧。”肖鲲同样摇了摇头，把面前的食物又一一递还给了三人。

看着面部因为饥饿而略显浮肿的两人，三名排长均是鼻头一酸，眼眶泛红。三人都知道连长和副连长说的都是假话，除了三天前吃过一次麂子肉和压缩饼干糊糊汤之外，两人再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把缴获的压缩饼干和鱼肉罐头都留给了伤病员，自己则挖野菜、芭蕉根和植物根茎吃，这能不饿吗？这一路上每次遭遇敌袭险情连长副连长都是身先士卒，有吃的总是留给大家，一切都发自真心，没有丝毫的刻意和虚假。三位排长都属于那种羞于表达自身感情的汉子，但在他们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都认定了孙洪忠和肖鲲两位长官都是可以值得信赖甚至托付生命的生死弟兄，跟着他两，一连就一定能走出这茫茫野人山。

三个人眼圈泛红默默无语地吃完了各自面前的食物，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在队伍前头传来了一排一班班长白旭东的呼喊声：“连长，连长！您快过来看看啊！”

一班长白旭东率领着两名士兵在一连的前头一两百米的地方用手中缴获自日军的阔刃开山刀为众人开路。现在他这么语带惊慌地大声呼喊，前头肯定出现了状况，五人听到之后立刻站起身来，抄上各自的武器招呼众人赶了上去。

“什么情况？”潘飞提着缴获自日军的三八式步枪，两步并作一步地跑到了白旭东身前，神情紧张地询问道。

“没路了……”白旭东皱着眉头沮丧地回答道。

“什么，没路了？怎么会没路呢？”潘飞难以置信地询问道。

“连长，排长，您二位自个儿看吧。”看到连长孙洪忠等人听到自己的呼喊都赶了上来，白旭东指了指前头不远处，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火爆脾气的潘飞闻言一把推开了白旭东，然后接过他手中的阔刃开山刀，三下五除二把遮挡住众人视线的树枝藤蔓砍了个干净，众人随即顺着白旭东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条暴涨的河流横亘在众人面前，黄浊如同药汤一般的山洪怒吼着冲向下游，滚滚河水不断冲刷着河道两岸的山石，激起一个又一个浪花，不断有大块大块的山石裹挟着黄色的沙土因为忍受不了河水的冲刷而落入河道中，激起大片大片水花，河道中更是出现了大大小小数个漩涡。

见到此情此景的一连将士均是目瞪口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随后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都落在了连长孙洪忠身上，大伙都期盼着他能够有啥好主意。

“不对啊，我手里头的这份地图上没标出这里有这么宽的一条河啊！这怎么就没路了呢？”副连长肖鲲七手八脚地从自个儿怀里掏出了那份缅北地图，比照着部队的行进路线，又气又急地说道。

“拉倒吧，就副连长您手里头的那份英国佬绘制的破地图，这一路上错的还少？”二排长林家旭撇了撇嘴，挪揄道，“我看这里原先应该就是条山涧，宽度不会超过三米，但连日来的暴雨导致山洪爆发，积攒多日的雨水和山洪倾泻而下，这里特殊的地形形成了泄洪通道，水面一下子就被提升了，山涧也瞬间变成了河流，您手里头的那份地图上自然不可能有标注。以我目测来看，这河面的宽度眼下不会小于五十米，想要过去要么架桥要么扎木筏。”

“连长，让我们一班先试试能否泅渡过去吧。”一班长白旭东主动请命道。

“河水太急，泅渡恐怕会有危险。”孙洪忠看了一眼湍急的河水，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不怕，我们身上先绑上绳子，然后再入水，如果河水太湍急，我们就发信号，你们到时候把我们拉上来就行了。”白旭东找来了三捆用来绑扎武器弹药的绳子，冲孙洪忠信心满满地说道。

“嗯……好吧，你带上两名弟兄，三人同去探路，找水浅的地方下水，小心一点！”孙洪忠心里头也明白贸然下水有危险，但是他也知道部队在这河南岸多呆上一天就多一分被日军搜捕队追上的风险，多待一刻都可能会有伤员冻饿而死，他的队伍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所以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白旭东的主动请缨。

白旭东和其余两位一排一班的战士将绳索的一头牢牢绑在了自个儿的腰间，另一头绑在了一株大树的树身上。然后一排长潘飞亲自上阵，跟身强力壮的毕报捷和另外一名战士一起死死拽住了三人身上的绳索，喊着号子随着三人游入河中而一点点放长手中的绳索。白旭东在前两名熟悉水性的战士在他身后不远处，三人小心翼翼地趟向河对岸。虽然是初夏时节，河水却是冰冷刺骨，他们必须在体温流失过多之前尽快抵达对岸。不料三人刚刚下水，半游半趟还没走出几米，突然一个大浪掀来，瞬间就把三人吞噬了。

“快拉绳子，把他们拽上来！”孙洪忠见状立刻飞奔上来，一边大声下令一边伸手拽住了其中一根绳子。众人见状当即纷纷上前，帮忙拽住绳子，潘飞喊着号子众人一齐发力使劲往后拉，试图将被大浪吞噬的三人拽上岸来。

但这三人仿佛是泥牛入海，在大浪的不断拍击、湍急的河水不断地冲刷以及河底的漩涡地吸扯之下，三名原先只有百十来斤的战士瞬间变得仿佛有千斤之重，任凭众人如何发力使劲，手掌被粗糙的麻绳勒得鲜血直流，还是无法把三人拽上岸来。随后只听得“啪啪啪——”三声绳索崩断的声音在水中响起，失去了重物的拉扯，拖拽绳索的众人均向后跌倒在地。随后大伙眼睁睁地看着白旭东和其余两名战士被河水卷走，三人的脑袋在河水中一浮一沉，很快就完全没入了水中，消失在了河道的下游。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岸上的众人更加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