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咖啡与茶

那天子钧从家里赌气出来之后，径直来到机场改签了机票。机票是晚上的，她看看表，离起飞时间还有六个小时，她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坐坐，可是节日出行的人早已让这个不堪重负的老机场座无虚席了，整个大厅到处都是站着守候行李的人。忽然子钧的目光停在了二楼，那里有个餐厅居然空荡荡的不见顾客，她赶紧拿上行李向那里走去。

这是一个西式快餐厅，除了咖啡就是中国式的三明治。难怪这里没有人，正是这种中国人吃不惯外国人又不吃的所谓的三明治，让这里成了喧嚣包围着的安静的孤岛。为了这份安静，子钧要了一杯咖啡和一个贵得没有道理的三明治，找了个能看到大厅的临窗的座位，拿出一本书，准备在这里消磨几个小时。

“有茶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服务员说：“有。”“什么茶？”“柠檬茶……”“那……还是给我一杯咖啡吧。”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子钧循声望去，正好与讲话的人打了个照面。刚才子钧在楼下就见过他，因为个子高的缘故，他的头总是醒目地晃动在一片黑脑袋的上方，尤其是他在室内还戴着墨镜，给子钧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见子钧扭头看自己，他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身付账。蓦然间子钧觉得他有点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过了一会儿一阵椅子挪动的声音，子钧知道他坐在了自己的身后。这个人的气场好大，子钧的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在眼前的书上，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搜寻着关乎这个人的各种信息：在哪里见过他？他究竟是谁？为何在屋子里还戴着墨镜？是便衣吗？子钧耳边鬼使神差地响起了爸爸发火时说过的话，接着猛然想起那天在机场提行李时他就站在自己的身边……他会不会是在跟踪自己？一想到跟踪，子钧不免有点心慌。为了安慰自己，她在心里嘀咕道：“不要庸人自扰，我没做一点对不起国家的事。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她放下书，吃了几口三明治，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那双她能够感知的身后的目光还让她浑身都不自在，于是她决定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恰在这时，忽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武峰走了进来。武峰的忽然出现，让晨间爸爸的话开始在子钧心里发酵。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想到身后那位可能的便衣和面前这位爸爸嘴里的特务，子钧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见子钧神色慌乱，武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忽然改变计划要回上海？”子钧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机场？”武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子钧吱唔道：“嗯……我感冒了，怕传染爸爸。”显然子钧未说真话。武峰见她背着挎包拉着行李正要离开的样子，便问道：“你要去哪里？到处都是人，只有这里还算清静。来来来，我正好有重要事情要对你讲。”他的口气好像是在下达命令，子钧无奈，只好重新归座。

见子钧怪异地沉闷不语，武峰再问：“与爸爸发生矛盾啦？”子钧故作轻松地说：“没有呀……”武峰笑笑：“昨晚你爸爸……”听武峰提到爸爸，子钧担心身后有耳，因怕牵累家人，急忙打断他，明知故问地说：“对新工程师的培训什么时候开始？”武峰说：“节后……”武峰的职业嗅觉让他嗅出了子钧的异常，但他不动声色，他要挖掘的是原因。

他从挎包里拿出两袋绿茶，向服务员要了两杯热水泡上，然后将身子向前凑了凑，用低得只有子钧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在上海有人跟踪我们……”子钧紧张地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人，半天没有吭声。武峰又问：“你觉得他们会是谁？”子钧先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竟犹犹豫豫地憋出一句话：“我想辞职……”说完目光转向窗外的大厅，她不敢看武峰的眼睛，怕他的眼神动摇自己的决心。

子钧侧目身后的动作，一下让武峰明白了她的担心。他没有回应子钧话，把刚才泡好的茶向她面前推了推说：“多清亮的茶呀，这是阿里山的青茶，首采的嫩芽，你尝尝……”子钧端起茶喝了一口，一股清香瞬间浸入心脾：“好香的茶呀！”她不由自主地叹道。武峰问：“你最喜欢什么茶？”说起茶子钧显然轻松了很多：“我喜欢茉莉花茶，一喝到它，就有了到家的感觉。”武峰饶有兴味地说：“是呀，茶引花香，花增茶味，你们北方人都喜欢花茶。我更喜欢青茶，青茶的特点是一个字‘清’，第一遍清涩，第二遍清香，第三遍清甜。” 子钧说：“你也是北方人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台湾久了，被南方的水土同化了。”说着，武峰端起杯子美美地喝了两口。

见武峰喝茶时陶醉的样子，子钧笑问道：“在公司从来不见你喝茶，怎么忽然变了？”武峰一脸真诚地说：“这几天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我们中国人是从茶乡走出来的，无论喝过多少咖啡，文化心理和文化认知其实还是茶乡的。”

子钧好奇的问：“喝茶与喝咖啡有什么不一样吗？”武峰煞有介事地说：“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化。茶是本土的东西，虽然苦涩，却补益身体，为了这种补益，人们努力去适应它，渐渐地从苦中品出了甜。这就是东方文化，更强调适者生存。适应，是人与自然的平衡过程中自身的努力，我们性格中的内敛谦恭就是这种文化的产物，也许有点保守，却没有攻击性。可是咖啡不同，它是征服的产物，是从被征服者手中拿来享受的东西。这是西方的精神，西方人喜欢挑战，更相信优胜劣汰。由这种文化熏陶出来的人，富有开拓精神，豪放却很好斗。”子钧觉得他的论述有毛病，却一时又说不清楚：“你好像把达尔文的优胜劣汰和适者生存割裂了……”

“东方文化更强调改变自我去适应环境，西方文化更强调改造环境适应自我。达尔文超越东西方……”见子钧完全松弛下来，武峰才把谈话又拉回到刚才的话题：“你为什么要辞职？说说理由。”子钧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扫而光，她正欲回头，却听见武峰小声说：“别紧张，那家伙走了。”

子钧松了一口气，小声说：“你先说，你怎么知道有人在跟踪我们？”武峰把自己做过的试验说了一遍，然后分析道：“他们跟踪的目标应当是你，有人要利用你，有人要防范你。防范你的人应当是你们的**，不过他们这样大摇大摆地做给你看，说明他们只是想给你点压力，让你不要轻举妄动。”

“谁要利用我呢？”瞬间子钧想到了大卫，但她没有说出来。武峰没有直接回答，却忽然问道：“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和大卫之间发生了什么吗？你是不是发现了他的秘密？我怀疑那辆蓝色福特与他有关。”子钧没有说话，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武峰没有再问，看着子钧沉思片刻后说：“我有点担心你的安全，我北上的目的其实是因为你……从现在起你不要一个人外出，另外你要主动切断与所有军队朋友的联系，用行动告诉你们的**你不是间谍。”武峰为子钧的茶杯添了些水，“现在你该知道，你的麻烦不是公司，辞职不能解决问题。”

武峰的建议让子钧感到很温暖，也打消了她对武峰的疑虑和戒备，她说：“早晨我爸爸还……”话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身处的公共环境，便赶紧把话打住。

见子钧欲言又止，武峰已猜到她后面的话，便压低声音说：“是不是你家的‘老特务’怀疑上我了？刚才那个戴墨镜的可不是我引来的……我身上贴着台湾和美国的标签，我能翻起什么浪？真间谍是没有标签的，这是为什么人家盯着你，你比我的危险性大。不过我沾了你的光，现在一定也进入了你们**的视线，所以你我的谨慎是一种相互保护，我们现在是利益的共同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