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鸦片鬼与酒鬼（下）

9（下）

最初，谢德龙也答应帮进八爹保管这些契约。可是，过了不多久，谢德龙偷偷找到进八爹，一语双关地推托道：“最近，李子坳的狗叫得很凶，我怕被匪贼盯上，把你的东西弄丢了。您还是找别人保管吧。”其实，谢德龙是另有苦衷，只是不好点破：其一，这对铁箱笼才搬进谢德龙家不久，进八爹的那群鸦片鬼子孙，不知从哪里嗅到了气息，说父祖将两大箱金银财宝藏在了谢德龙家，就纷纷找上门来，要谢德龙拿出这两箱“金银财宝”来分掉；其二，谢德龙自家的同族兄弟、子孙们，也已知悉一二，也露出了想谋取这些“金银财宝”的苗头。

于是，进八爹打算将这两箱契约交给攀溪谢建造保管。谢建造尽管比谢德宣小一个辈份，年纪也小许多，但谢建造为人仗义，两家关系一向不错。最关键的是，谢建造家人兴财旺，几个儿子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当时谢宏藩还没死），就算自家那些不争气的子孙们闻到了什么气息，也不敢随便去攀溪谢建造家胡闹，这样，才有可能保得住这些契约。

于是，1918年春末，一个风急月黑的夜晚，进八爹和老仆人带着这担铁箱笼走进了孝义庐，求他代管这两箱契约。谢建造早已知道进八爹家的具体情况和那些麻烦事，怎么也不愿替他保管这些东西。最后，进八爹一揖到地，苦苦求道：“造侄，眼看老叔我这么大的产业就要一败如水了，这些不争气的子孙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不帮我，已无人肯帮我了。求你一定要为我保管这些东西，也为我的子孙后代留下最后一点活路……”进八爹说到此处，已是老泪纵横。

谢建造见状，一把扶起进八爹，只好说：“好吧，我替你保管。可是，老叔，我该怎么替你管好这些东西呢？”

进八爹沉思良久后说：“这两个箱笼中，一箱是田契，一箱是山契。我眼下的这些子孙，从目前看来，没有一个争气的东西。如果我的后代中出现了一个争气的子孙，你觉得可以将田山托付给他时，就全部托付给他；如果没有出现争气的子孙，当他们到了山穷水尽、面临讨米的境地时，你就适当拿出一点田山给他，让他们自食其力——这样一来，想必他们就会改掉抽吸鸦片的恶习了……如果你有精力经营这些田地，产生的些许利润，就算是我请你保管它们的辛劳费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话说到这个份上，本性行侠仗义的谢建造还有什么话可说？谢建造只好慎重地点了点头，应诺道：“进老叔，您就放心吧，我一旦答应下来，就算今后再怎么为难，再怎么受委屈，我一定替你保管好这些东西，为您老的子孙后代能重振家业尽力而为吧。”

第二年，进八爹忧恨而逝。为了不让子孙们败光这最后的希望，临终前，他只字未提那些保存在谢建造家的契约。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两个寄存于谢建造家的箱笼，让他的子孙们产生了无尽的猜想：有人说，这两只箱笼中全是金银财宝；有人说，一箱是金银珠宝，一箱田地契约，已全部被谢建造吞了；有人说，谢建造家能有今天，都是因为吞灭了进八爹的横财……

于是乎，进八爹死后多年，当他的子孙们一旦缺钱抽吸鸦片时，他们就会想起这些“财宝”来，偶尔就会来攀溪索要，甚至前来闹事。谢建造自然会按照进八爹的吩咐，矢口否认。好在他们忌惮于谢建造家的势力，也没敢怎么胡闹。

可是，想不到进八爹的这些子孙们，竟然于今年的正月初二就前来取闹。这是谢建造没有料到的。如果将这些田地契约就这样还给他们，无疑会被这些鸦片鬼们立即败个尽光，这怎么对得起进叔在天之灵？如果不还给他们，他们就这样一直站在天井中，根本不是个事儿啊。

谢宏昌一直摁着太阳穴，苦思冥想着。最后，他只好沙哑着声音，试探着向父亲提议：“现在，就算把这些契约原封不动地全部还给他们，但进爷爷已死，死无对证，他们还是会认为我们已偷梁换柱，吞没了他们两箱金银珠宝。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要回进老爷子那对铁笼箱吗？把里面的契约全部拿出来，在里面塞双老靴子，我自有说法把他们打发走。”

谢建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但愿在他们的子孙中，能尽快出个争气的人来，好把这些东西交付给他，也算了结我一番心愿，九泉之下，我也有脸见进老叔了。唉，当初如果能让进老叔写个遗嘱该多好，可惜进老叔大字不识几个，连张字条也不写……”

“爹，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提了也没用。您老也用不着内疚。还是尽快把他们打发走吧，大年初二，一群鸦片鬼站在天井里，丢人呐！”谢宏昌站起身来，于是父子三人向后院库房中走去。

没多久，谢宏昌提着那对铁箱笼出来了，递给天井中的那群鸦片鬼。谢宏昌大声说：“进爷爷就给了我们这对箱子，你们打开看看吧。”一群烟鬼迫不及待地打开箱笼一看，里面就只有一双老靴子！这时，天井里聚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家人仆从、亲朋戚友。

谢宏昌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高声说道：“这双靴子，是进爷爷发迹前在怀化挑盐担子串家走巷时穿过的，因此，这是一双发财靴！他老人家把这双靴子交给我父亲，现在再转给你们，就是要告诉你们：辛勤劳动发家致富，抽吸鸦片伤身败家！看看你们现在这副样子，回家好自为之吧！”

这时，谢建造出现在堂檐底下，手拄黑光发亮的长旱烟杆，长须飘飘，朗声如雷：“进八爹的子孙们，你们听着：如果你们和你们的子弟，能改掉抽吸鸦片的恶习，我造老爷子慎重向你们保证：你们还有发迹的时候！看看你们现在这副模样，就是金山银山也会败个精光！”

谢建造这番震耳发聩的话一说出口，进八爹的这些子孙们，羞愧得连头也没敢再抬，一个接一个地龟缩着向孝义庐外走去。纵有个别心有不甘的，还想耍横，但看到造老太爷家的人个个精神，十来名院护人人抖擞，也只是瞪瞪眼、咧咧嘴，不敢再声张了。从此，他们也不再聚众来攀溪闹过事了。

但此后，谢建造吞没进八爹两箱财宝的事也传得更远、更广了。

最让人叹惋的是，十二年后，进八爹的子孙中，还没有出现一个可放心托付这些田山契约的人，也没有穷困潦倒到讨米要饭的地步，就已经解放了。谢建造家偌大的产业、兴盛的人丁，都已烟消云散，进八爹的那两箱契约就更是泥沙俱淹了。正因为如此，谢建造家吞没进八爹财宝田地的事，从此如铁板钉钉，再无澄清误会与谣传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