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卢沟桥下的新郎

17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兄弟俩有时去深山里练练枪法，大多时间是呆在家里，看阅各种有关抗日战事的报纸杂志、时事评论。

一天，兄弟俩在阅读一本长沙出版的时事杂志，其中有一系列关于七七卢沟桥事变的文章。谢耀宗看着看着，突然对哥哥说：“哥，我觉得‘七七卢沟桥事变’这种说法不对——不能叫‘事变’，只能叫‘事端’！”

“嗯？你的想法是？”谢耀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是‘事变’？是**双方都不愿意发生的偶然事件，是突发事件的变故。而事实明摆着：日寇强占我国部分领土已长达二三十年，1931年更是侵占了东北三省，并在北平、天津等地屯兵百万！七七卢沟桥事件，这明显是日寇蓄谋以久的挑起全面侵华战争的挑衅行动，是日寇单方面挑起的战争事端！说得更准确点，这应该叫‘七七卢沟桥挑衅’！难道就因为我们国衰兵弱，从政府高层到老百姓、从报刊杂志的主编到作者们，就连正当的呼声都不敢发出来了吗？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谢耀宗说得义愤填膺、满脸通红。

谢耀荣连连点头地赞许道：“说得有理，有理啊！想不到我宗弟竟然还有这种见解！我怎么没想到呢？”

“如果有朝一日我能编写历史，我会把这个错误的说法纠正过来！”谢耀宗天真的脸上依孔然气呼呼的。

有一天清晨，兄弟俩在去深山练习射击的路上，突然从前面的密林中蹿出一只红毛公野猪来，起码有三四百斤重！这时他们的枪都还挎在肩上、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等他们赶紧取出枪来，野猪已跑出老远了！谢耀荣端起长枪，谢耀宗拿出手枪，连连向野猪射击。听到野猪嗷嗷连几声惨叫之后，他们知道这只野猪已经中弹！飞奔前去一看，林木草叶间除了一些鲜红的血迹，却不见野猪的踪影！他们又沿着血迹猛追了好一阵，依然没有发现那只负伤的公野猪。又找了好一阵，还是没有找到，兄弟俩也只好作罢了。

来到密林深处练习射击时，谢耀宗还想着那只公野猪：“哥，我听说中枪负伤的野猪会发狂，对人类很仇恨，见人就攻击，这畜牲会不会伤人啊？”谢耀荣挠挠头，无奈地说：”有什么办法呢？但愿它还没碰到人就死掉了吧。”

当天晚上，兄弟俩回到家时，就听说了一件离奇事：离攀溪三里多外的贺家院子的贺松谊，今天在深山中锄包谷草时，从深山中突然冲出一只负伤的公野猪来，无缘无故地将贺松谊连挑带拱……幸好附近还有好些做工的人，闻声赶来帮忙，那野猪才逃进深山中去了。贺松谊已受了重伤，躺在家里动弹不得。

耀荣兄弟俩一听，知道是自己今天清晨闯下的祸，心中很是不安。晚上，全家人吃过晚饭后，谢宏琇正蹲在天井里的一块青石板上，边用细竹枝剔着牙，边吸着旱烟，谢耀宗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对父亲说：“爹，听说贺家院子的松谊叔被野猪挑伤了，我想，我们该拿几个光洋去看看他。”

谢宏琇疑惑地抬起头看了看儿子，却没有吱声，只是低下头去往青石板上不紧不慢地磕着烟锅里的烟灰。这时，谢耀荣走了过来，对谢宏琇说：“二伯，是这么回事……”然后，他把自己和二弟今天清早上山射击野猪一事如实说了一遍。

谢宏琇还是没表态。这时，肖瑞仙迈了过来，对谢宏琇说：“二哥啊，不管松谊是不是耀荣兄弟俩打的那只野猪弄伤的，但孩子们心中不安，让他们去看看也是应该的。耀荣、耀宗，这是满娘的一点意思，拿去吧。”肖瑞仙说着，拿出一块光洋来，递给耀荣兄弟。看来，谢耀荣早把这事告诉说给满娘听了。谢宏琇见状，默默地转身走进里屋，拿出两块光洋来，递给兄弟俩。

当夜，在两名护院的陪同下，耀荣兄弟俩揣着三块光洋，提了半斤红糖，点了几把用杉树皮扎成的火把来照明，连夜赶到贺家院子，把三块大洋和半斤红糖硬放在贺松谊身边。

贺松谊自然不明究里，半斤红糖是收下了，却硬是不肯收下那三块光洋。耀荣、耀宗兄弟也不便说明原因，只是坚持把三块大洋留给了贺松谊才安心回家休息。当时，贺松谊一家老少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本来是理所应当的事，可是，这事传扬开来，使耀荣、耀宗兄弟俩徒然背负起“疏财仗义”的美名，这是小兄弟俩没有料到的。而这种声名，却为谢耀宗日后能顺利拉起一支上千人的抗日武装力量，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两天后，攀溪的老百姓第一次切身感觉到抗日战争对自身的影响了：国民政府遵照蒋委员长的指示，号召全国人民捐款、捐物，大力支持抗日救国，连雪峰山深处的攀溪也被牵动了——保长、甲长们一阵风风火火地走家串户，各家各户都收到了要求捐献款物的官方文件。

尽管国民党高层并没有明确捐献数目，但到了地方上，基层官员们还是规定了具体的捐献数目：所有有产家庭至少捐款一块大洋，上百亩田山的大户人家，起捐基数为十块大洋。当然，自愿捐款者多多益善。而在政府部门有职衔的家庭，可以免捐。由于谢宏昌是武冈县参议员，因此，孝义庐是完全可以享受免捐待遇的。

但是，以谢建造一贯的侠义禀性，加上耀荣、耀宗兄弟俩爱国情绪的影响，谢建造一家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至于捐款多少，全家人聚在正屋的堂屋里，开了一次小型家庭会议。

在对待本次抗日捐款一事上，谢宏昌倒有另一番见解，他首先表态：“这是抗日救国大事，我们必须得捐，但这次不可大捐。一来，这不比小范围、小地方的捐款，捐出一笔钱，完全可以解决一件事。这抗日战争是全国大事，军费开支庞大得很，就算把我们家的资产全部捐献出去，对整个战事而言，也只是蚂蚁撼象，无济于事；二来，我觉得抗日战争不是一两年就能结束的，以后的战争捐款可能还会有更多，如果现在捐得太多，面对以后层出不穷的捐款，甚至可能面临强行摊捐，我们怎么应付？因此，我们得细水长流，不可虎头蛇尾。爹，您说是么？”全家老少纷纷点头赞同。谢耀宗原本打算劝说全家人大力捐款的念头也只好打消了。

谢建造一直咬着铜管烟头，只顾吸烟，烟灰的忽红忽灭，与煤油灯的忽明忽暗，相互表达着无声的呼应。全家人都不敢吱声。待一锅旱烟吸完，谢建造在方桌脚上磕着烟灰，开口说道：“我捐五十块。”谢建造一开口，本次捐款的大致基数就基本确定下来了。

谢宏昌说：“我捐一百。”肖瑞仙说：“我也捐五十。”谢宏绣闷声沉声地说：“我两百。”谢宏芬说：“我五十。”这样，谢建造家本次一共捐出450块大洋。

第二天，禾梨洞保长谢虞宏、攀溪甲长谢虞青，一齐应邀来到孝义庐。谢建造在捐款簿上慎重地签下捐款数目、捐款人姓名。随后，谢虞宏抽出一张大红奖状一样的硬质纸卡来，认真填写好谢建造的姓名、捐款数目后，恭恭敬敬地递到谢建造手上。谢建造将早准备好的450元大洋递到保长谢虞宏手上，保、甲长认真点清所捐大洋数量无误后，连连打拱作揖，离开了孝义庐。

本来，谢建造家这次为抗日战事捐款400多大洋，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是，地方基层官吏作为宣传手段，却进行了大肆宣扬：你们看，谢建造家的谢宏昌有武冈县参议员职衔，完全可以免捐的，但他们家还是带头捐了450圆大洋！

于是乎，整个禾梨洞、攀溪以及渣坪的乡亲们多少受到了许些感染，自愿捐献者很是踊跃，整个渣坪区域捐款、捐物数量，大大超出了基层官吏们的预期。

但是，老百姓们不知道，这种为抗战捐款、捐物的事情，还仅仅是个开端；老百姓更难预知，目前，这种战争捐款，从上至下的政府官吏还都是按章程、制度操作的，而到了后来，随着战时不断拉长、战争不断扩大、上面摊派的各种苛捐杂税不断增多，老百姓在难以承受的赋税中苦苦挣扎；下层官吏却乘机明敛暗收——反正老百姓已弄不清上头又摊派了什么捐税名目，因此鱼目混珠地一顿胡乱强征强摊，鱼肉百姓，大发战争、战乱之财。八年抗战还没结束，已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

本次抗日捐款事件结束之后，一天上午，耀荣兄弟俩准备去深山中练习枪械时，谢宏琇表情凝重地叫住他们：“今天别练枪了。耀荣，今天你爷爷和二叔有重要事情找你谈。”兄弟俩满腹疑问地随谢宏琇来到戏台的二楼。谢建造和谢宏昌都在，二婶易昌云、满娘肖瑞仙也在。他们的表情都极为严肃。

谢宏昌对谢耀宗说：“用宝，你先出去，我们和你大哥有点事商量。”谢耀宗只好退了回来，抱着用厚布裹着的枪支，蹲在戏台子上，呆呆地望着天空变幻不定的云朵，等待着大哥。

天上的云层随着方向不定的热风开合、聚散着。小鸟和夏蝉总是极不知趣地争相插话，不断打乱谢耀宗的沉思，使他大半天也悟不透这次长辈们对大哥意欲何为……

太阳快正顶了，谢耀荣才从二楼退了下来，无精打采的模样如同霜后的秧苗。谢耀宗赶紧走向前去：“大哥，怎么啦？”谢耀荣拉了一下二弟的衣袖：“走，去你房中再说吧。”

兄弟俩来到谢耀宗的厢房，还没等二弟询问，谢耀荣就说：“唉，长辈们要我结婚。对象都早已为我定好了。就在这个暑假里，要我忙完婚……”

谢耀宗半天回不过神，末了，他说：“怎么会这么快呢？爷爷不是说，我们家的男丁必须满二十才能结婚的吗？你还没满十九岁哩。”

“爷爷说世道变了，战争来啦，我们家族一向男丁不旺……说我既是独子，又承担我父亲和五叔这两脉香火的延续，要我早娶亲，早生子……”

“那你的意见呢？”谢耀宗满眼急切。

“我还能怎么样？他们都决定了。说是和我商量，其实只是对我下个通知，然后再轮流对我进行一番思想开导而已……”谢耀荣低着头，满脸无奈。兄弟俩陷入久久沉默中。

突然，谢耀宗换了副嘴脸，嘻嘻大笑起来：“大哥，恭喜你，做新郎官啦！——新郎官，骑大马；喝喜酒，穿红褂；迎新娘，嘀嘀答；入洞房，抱娃娃……”一段“新郎官”的童谣脱口而出。气得谢耀荣捏紧拳头，作势要打二弟。

几天后，在长辈们的百般操持下，谢耀荣被热热闹闹地完婚了，女方是江口裸溪大户肖前旺之女，名肖松翠。

我大伯母肖松翠尽管长相姣好，但心胸狭隘多嫉，与家中老少相处并不融洽。因为完全是包办婚姻，谢耀荣对肖松翠一直冷冷淡淡，导致了后来那场既风花雪月又血雨腥风的爱情风波。

谢耀荣新婚后，兄弟俩再也无法整天去山中练枪了。谢耀宗更不便老是去新房中找大哥聊天，以免打扰这对新婚小夫妻。剩下个谢耀宗，整天扳着手指头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