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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高昌的抉择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20/8/12 8:42:30

车外,是暑气渐褪的高昌城午后;车内,是上车后便沉默不语的老胡商。

对于温须靡参观大秦寺的邀请,宋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不说话的老胡商,就像不会叫的鸟儿、不会鸣的钟一样,那可就真有点奇怪了!

他的情绪也与往日完全不同,黯然,低落,伤感,自上车和宋云寒暄后,便倚着车窗静静坐着,一言不发。而且和自己同坐于车内,光这一点,就足以令人生疑!对于从小惯于驯服各种坐骑的胡商而言,就算以温须靡这样的高龄,也能安稳的骑行于任何马背、驼背或者牛背,令宋云羡慕非常。一路上,温须靡就是这样和年轻的使者、年轻的士兵一样,驾驭着彪悍的牡马,役使着高大的橐驼,行于队首,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无论风吹日晒雨淋,向众人展示着自己硬朗的体态、豪迈的气度和不凡的经历。而今天,在这道路平坦的高昌城内,温须靡却一反常态,没按惯例和康钵提一样骑行在车前,而是“藏”于车内——在宋云的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

盛夏的高昌城,一到午时,就会变成一座巨大的烤炉。不仅有如正在熊熊燃烧的烈日,还有从远处那座烈焰腾升的红色山谷里吹来的一阵阵滚烫的火风。火风加剧了热的力度,使这热加倍施于高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沟壑,就像要把这座城彻底烤熟一般。这时候若在室外,每呼吸一次都是受罪,鼻孔喷火,嗓子冒烟,毛发如焦,莫说农耕、行旅和贸易了。但戌时一过,暑热渐渐消散,到了傍晚,果树荫蔽下的城市顿时凉风习习。所以高昌人通常会在午时至戌时这个时间段午休,等待暑热褪去再出来劳作。

有那么片刻,宋云很想说句话打破沉默,又一想,既然老胡商要刻意营造这种神秘感,索性随他保持缄默,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吧!所以任由马车慢悠悠的载着他们,从毗邻王宫旁的驿馆,沿着高昌城夯土块筑成的街道,小心地避开虽不再喷火但热度未完全消减的骄阳,循着树荫蜿蜒而行。

大秦寺是高昌国境内最大的一座伽蓝,位于高昌城中心,与建于城北高坡之上的高昌王宫遥遥相对。这座在装饰风格上有意营造汉风,却因外观过于刻意——篆隶书体的经幡、宝盖,宽袍大袖的神佛造像,而内部壁画和塑像的造型上又暴露了其浓厚天竺异域审美的伽蓝,有点像元荣在莫高窟开凿的禅修洞窟,充满矛盾造就的融和之美。宋云当年西行归来,便在高昌国王麴坚和王妃鄯明月的盛情陪同下,在这座美丽的伽蓝中瞻仰佛容、拜谒浮屠。

而今,漠北白山东北部、北山及整个金山地区,也就是漠北中西部地区,均为突厥人所辖。送亲队伍从敦煌出境后,在伊吾戍外一百里处与由土门二弟燕都所带领的突厥迎亲使团会合,并于当晚扎营共庆,第三天才拔营出发。伊吾戍本属魏境,由孝文帝所设,朝廷直管,是当年大魏国强盛的象征,与设在漠南原鄯善国扜泥城的西戎校尉府遥遥相望,共同戍卫西境边防,护卫塔北商道的焉耆、鄯善、且末镇和高昌、龟兹等属国,亦对塔南商道的于阗、疏勒等国施加影响力。

当年宋云从吐谷浑过境西行,便经魏西戎校尉府,受到驻扎于此、受封宁西将军的吐谷浑王弟的接待和护送。经河西变乱、魏分东西之后,瓜州无力派军驻防,伊吾戍因此荒废,至今已有十年之久。伊吾戍所辖方圆**的地区,如今等于无形中拱手送于控制漠北西部的突厥人,成为他们铁骑的跑马地了!同时,随着吐谷浑不将分裂后的任何一魏奉为上国,自立于二魏之外,从此,宁西将军的头衔无人继承,大魏西戎校尉府之名不复存焉……

面对此情此景,怀想大魏昔年的鼎盛和荣耀,宋云与拓跋晖等魏臣莫不黯然神伤,虽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两魏之间年年战乱不休,长安又北有蠕蠕、南有南梁、西有吐谷浑等强邻,哪有能力鞭及西域?前次费巨资迎娶郁久闾皇后,此次送嫁宗室公主和亲名不见经传的小部族,不都是为了巩固西防。上国之尊,大国之威,早已不得不暂时放下了……在这片曾刁斗森严、屯兵驻防的魏土上,魏臣们唯有小心翼翼控制情绪,既要维护国家朝廷的体面尊严,又要不失周全,不使突厥蛮夷有所察觉。

当晚,在讨论前行路线时,燕都提议走他来时走的东道,即从伊吾戍沿北山支脉贪汗山前行到中段后,直直北上涉过银水,可尽快到达金山。他的二哥科罗却表示,应从伊吾戍择南道达高昌国,然后从高昌国出境,缘白山西道北上前往金山牙庭。宋云以自己的西行经历和多少对漠北地理状况的大致了解来看,这个头发焦黄、面色红赤、眼瞳碧绿如琉璃,也就是根据外貌来看更具有突厥阿史那族人特征的燕都,所选择的东道似乎离目的地更近一些。

除了外貌的极大不同,从性格到做派,燕都都是与科罗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类型的突厥人。虽说蛮族的体格都较为高大健硕,但燕都的体格明显比起他的同族人更高大、体态更壮悍,再配上那副在族人中也显得与众不同、仿佛大势鬼药叉附身的长相,同时神情中总是带着因自身强力而形成的天生的傲慢感,燕都在人群中绝对是令人有畏惧感的存在,绝对没有人敢轻视他。

宋云还发现,似乎所有突厥士兵都是燕都的仰慕者,包括科罗的手下。他们见到他骑着那匹无一丝杂毛的健硕黑马走过时,一贯表情并不丰富的脸上全都清晰的流露出仰慕之情。这点倒是可以理解,突厥人毕竟是未开化的先民,他们像动物一样在荒蛮之地随四季变化迁徙游牧,像动物一样幕天席地的依靠与自然的沟通生活,像动物一样互相杀伐掠夺,毫不眨眼的吃生食饮生血,自然也像动物一样推举最雄壮者、最有经验者、天赋异禀者为首领。他们天生崇拜强者,对弱者不仅毫无同情心,还充满蔑视和欺凌。听说,他们抛弃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鄙夷病弱者、伤残者,天生体格弱小的孩子在部族中根本没有存活的机会……

但他们并非毫无头脑之人,燕都说出来的话看似简单直接、不假思索,实则却有其明确的想法和意图。他有自己的主见、认知和判断,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而且十分固执。他对自己二哥科罗那种小心谨慎的性格和态度有意表示轻视,对魏臣魏将充满戒备和拒绝之感,看到宋云时,他的眼中更是写满不屑和质疑,并且不加克制,但他的举动又符合礼数,让你无法判定他失礼。最特别的是,他竟然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喜欢温须靡!这点倒令宋云倍感纳罕,看来天底下还有老温须靡用财宝、甜言和谋算搞不定的人啊!

在突厥人心中,燕都自然比科罗更具有领袖气质、更符合领袖形象,宋云不禁心想,不知,那位突厥土门又是怎样的突厥人呢?

但对于燕都的提议,科罗当即表示反对:一是西道虽路程远些但路途较为平坦,长乐公主及随行的大量陪嫁车辆,不便于走山道;二是西道远离与柔然部领地相交之处,更为安全可靠;三是高昌国早已联系过使团,希望上国公主能驾临高昌,高昌国为两国和亲备好了丰盛的礼品,届时高昌国王将亲率卫队随和亲队伍前往金山,在参加完土门盛大的婚礼后,迎娶他们最小的妹妹可克达拉为王妃,再返回高昌。

科罗反对的理由足够充分,温须靡首先表示支持,拓跋晖和魏臣也认为长乐公主的安全最重要,燕都虽然脸色忿忿,但并没有坚持己见,于是大家一致同意走西道,途径高昌前往金山。

虽也受邀参加会议,宋云清楚自己旁听者的身份,对无论走东道还是走西道的决定都不会有异议。但是,当时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告诫自己——温须靡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其强烈的目的性!此刻,坐在车内的宋云无法不做出联想,在即将离开高昌国的最后一天,温须靡邀约自己参观大秦寺,却又有意掩饰行踪的行为,想必就是他支持科罗、不惜远路途经高昌的原因了!

或许,他一早便设定了这条路线……

不过,宋云倒是同样很希望能途径高昌,这个地处塔北商道东首、多代汉人为王并向往汉化、贸易繁荣民生富足、不同宗教信仰**相处、葡萄胡瓜甜如蜜的小国,曾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能够在有生之年故地重游,自然再好不过。但如今,无论国力还是政治、经济,高昌国已和三十年前相比大为不同了。

据说老国王麴坚于十年前的五四二年,也就是郁久闾皇后难产而死的第二年病逝,随后其长子麴玄日即位四年,次子麴玄喜即位五年,都先后辞世。现任国王是麴坚之孙、麴玄喜之子、十六岁的麴宝茂。而昔日麴坚的王妃鄯明月已贵为王太后,虽身形肥胖,美貌不再,却依然精神矍铄。在高昌城外,她和麴宝茂一同迎客;在王宫内,她和麴宝茂一同宴宾;朝会上,她和麴宝茂同坐于上座。年轻的国王看向他的祖母时,眼神里有种超出年龄的平静,当她打断他略显不成熟的欢迎辞时,他恹恹不乐的神情,和当年崇训宫内坐在胡太后身旁的少帝元诩,一模一样。

不难看出来,在麴坚去世后的这十年里,高昌国统治者的身后,都有这位最后一代鄯善王女出身的鄯明月的身影。

宋云西行东返路过高昌国时,记得这位胡族王妃努力操着蹩脚的华语与自己交谈,她的夫君在一旁眼含笑意的看着她,并不时矫正她的发音。几十年过去了,不知道鄯明月的华语是否长进?但似乎也不需要长进了——她坦然而坚定的以西胡语接待来宾,麴宝茂则一半华语一半西胡语,年老的令尹及老臣们依旧使用华语,年轻的臣子特别是武将们则一概使用胡语,在朝堂上明显形成了两派势力。遗老们显然在努力坚持老王麴坚及两任继任国王的政策,少壮派则更倾向于同漠北和西方势力结盟,而且后者明显更得王太后的支持。

看来,在这三十年中,随着天下局势的变动,曾多次上表请求举国内徙中原的高昌国,在政治权衡中,先是被动放弃了因分裂而渐失对西域影响力的中原上国,而后主动放弃了对漠北霸主柔然的依附,转而一心一意的向新兴的突厥人表达效忠了!那麴宝茂与土门之妹的联姻,自然是支持少壮派的王太后鄯明月一手促成的。当然,这里面大概也少不了温须靡的斡旋吧?宋云心想。

小国处于大国之间,惟求自保,遑论忠诚!选择依附者,亦是一场无奈的赌局,赌对了,保几年小心安稳,赌错了,可能迎来的就是亡国易主的命运了!何况高昌国力眼见已衰微,久未修缮的宫城,疲怠不振的守军,城外大片荒芜的农田,集市的规模虽不减,但随处可见乞讨的人群……不过,为了这次接待,高昌国已算倾其国力,盛大的迎接排场,盛大的宴会,盛大的乐舞表演,足量供应的异域美酒美食,各色丰富贵重的礼品,对待长乐公主,麴宝茂和鄯明月依然遵守属国之礼,以臣礼相见,不失热情和尊崇。对待突厥土门的两位王弟,他们虽以平礼相待,但明显畏惧更甚。

对于高昌国在乱世的抉择,宋云完全可以理解,对四分五裂、战乱不断、自身难保的上国继续效忠绝对是愚蠢的,但高昌国不选择柔然、不选择吐谷浑,而是选择了新兴的突厥部,除了地缘上与突厥部相邻,自然还经过几十年来无数次谨慎的试探和考量,从落败的农业和经济上来看,想必也吃了不少突厥人的苦头,这也让宋云对这个部族更加心生警惕。

当年,东归僧团和温须靡的商队相遇在高昌城外,结伴入城,受到国王麴坚和王妃鄯明月的热情款待。宋云冷眼观瞧,国王和王妃将僧团视为上国贵客,对温须靡,则如亲密的老友,给予了特别的信任。而温须靡的侄子康伽,也就是今天的康钵提,从小便被收养在高昌王宫,与王子、王女们一同长大。

如今,高昌王太后鄯明月和胡商温须靡之间,虽然外表看起来依然礼数不拘,让人一看便知有着不同寻常的紧密关系,却似乎经过岁月的隔阂,或是某些情感及利益的变化,再无过往那种完全信任的亲近感。想必失去了老王麴坚的支持,温须靡在高昌国已渐失势。不过对康钵提,鄯明月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之情,宴会时命他坐在自己身边,与他说话时眼神柔软,不再是那个盛气凌人的王太后,而像个慈祥的老祖母了。而她在自己的亲孙子麴宝茂面前,却始终扮演着严厉而苛刻的教导者形象。

麴宝茂也非常喜欢康钵提,像侄子对待叔叔那样亲近。而一向阴郁寡言的康钵提,也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里,面色变得温柔可亲,笑容由衷。在王族悉数到场的宴会上,宋云突然意识到,如今的麴氏王族,竟然就剩下麴宝茂这么一个具有继承人身份的男丁了!记得高昌王宫曾经人丁兴旺,这些年一定是发生了不少非同寻常的变故……这大约也是鄯明月对麴宝茂寄予厚望、严格管教的原因吧……

车子吱呀一声停下来,车门打开,康钵提那张单薄的面孔伴随着已不甚刺眼的阳光出现在门口。他照例没有与宋云做目光接触,只是非常有礼的先服侍他,后服侍自己的叔父下了车。

自从那日在酒泉郡被宋云诘问住,康钵提看宋云的目光就有些躲闪。宋云倒心无芥蒂,反而有意对他释放更多善意和宽容,但这个有着虔诚信仰的外道,心思凝重,始终无法打开心结。宋云觉得,他不仅面对他,也无法面对自己。他有着很深的自我否定,但他的信仰阻碍了他去根究缘由因果,他虽然意识到这点,却始终选择逃避。

大秦寺里种植着大量的果树,绿荫遮蔽,一跨入山门,顿时觉得比外面凉快许多。接引的胡族比丘显然与温须靡和康钵提很熟络,简单问了个好,便在前带路,引着他们往寺内而去。一路上,温须靡依然保持着沉默,康钵提则行走在他们侧前方,很小心的放缓步伐,以便宋云能跟上。

康钵提一身从头裹到脚的萨宝红袍在肃然的伽蓝内虽然显得扎眼,却并未引来侧目。高昌城内,祆祠与伽蓝比邻而立,摩尼教祠与景教教堂同巷而居。街道上,也经常可见穿着青、黑、木兰三色法衣的比丘沙门与一袭红袍的祆教徒并行,白帽白袍摩尼教徒与同样身着白衣头戴着十字山形冠的景教徒同道,这座异域小城,始终保持着对各类信徒友好、开放、包容的姿态,令人感到美好而欣慰。

绕过大殿,接引比丘将他们带至后殿一座庭院里。庭院正中,有一颗将近六尺高的优昙钵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如此高大的优昙钵,难得见到。优昙钵的叶片很大,如小孩张开的手掌,枝桠间,清晰可见一个个呈卵形、洒满白色果点的青黄色果实。

大秦寺旁……!优昙钵树……!苏仙儿——!

龟兹小舞伎再次以不容置疑的姿态猛然跳进宋云的脑海里——“上师回到中原大都,若见到柔然小王子塔寒,请帮苏仙儿带句话,就说苏仙儿只要活一天,每晚必到大秦寺旁的优昙钵树下等待有情人,不论优昙钵夏天无花结果,不论优昙钵冬天掩干埋枝……”

耳畔,她嘤嘤的泣声依然清晰可辩,似在乞求,又似在责备,责备宋云为何没替她传信于负心人……

与此同时,宋云在树下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在自己记忆长河中留下深刻印象但影像早已逐渐淡去的人——此刻正仰着头站于树下,伸长手、跳着脚,动作笨拙的试图去摘那尚未完成成熟的无花果。好不容易摘到了一个,立刻高兴的双手举着捧着,嘴里发出一堆呜哩哇啦难懂的话。他……曾经无论何时见到都是一身熏香的华服,现在是一身三色法衣,而且邋遢、污秽,像是久未洗濯;曾经是身穿纹章朱衣、头戴六旒平巾帻的新晋燕王,右衽袍服衬着西胡人面目,格外引人注目,现在却蓬着一头被剪的乱糟糟的燥黄短发,杂乱的髭须几乎掩盖了整张脸;曾经装满复杂心思的碧绿眼眸里,只剩下一片无神的空洞。

仔细辩听,他颠来倒去说的竟是地道的华语雅言:“北地虏家儿,亦思汉家食!”他捧着无花果,先是放在鼻前仔细嗅闻,又砸吧着嘴好似在吃,脸上现出一副迷醉的表情,接着突然又左右顾探,似是唤人:“郁青!青儿!快将此拿与夫人,劳夫人妙手调碗羹汤与我喝!”

正是那个负心人!但俨然,已丧失心智了……

“那……”宋云轻声惊呼:“是塔……寒么?”

“是的,塔寒,我的儿子,我的秘密,我的血脉……”身后,老胡商用一种压抑了许久的悲伤语调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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