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宁俭劝贼

谢家庄园，遍布尸体、残骸、血迹并及断刀、箭矢，从这些留下的痕迹，可以想象当时交战的激烈。

崖山式的庄园大门前围聚了许多人，内外三层，都点着火把，拿刀执矛，张弓搭箭，鸦雀无声。

军前站了三个人，两个年轻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那老者，玄晔见过，乃是本乡三老宁俭。

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挺拔英武，带剑而立，位在宁俭左侧，不是徐杰又是谁？

另一个，个头不高，衣着简朴，明显是一个里监门的装束，腰间插了一柄环首刀，默不作声地随侍立在宁俭右侧，却是周文。

徐杰、周文紧紧护在老者的身侧，全神贯注地盯着门内，以防贼人施放冷箭，射到宁俭。

“庄内君子听了，在下良乡三老宁俭。”宁俭高声说道：“诸位君子皆为壮士，奈何从贼？既已从贼，也就罢了，怎可一错再错？反更又劫持人质，玷污家声，辱及妻、子？”

那头目沉默不语。

“按照律令，‘群盗’杀伤人者，皆弃市，这只是死你们一人而已。‘劫质’就不同了，罪及妻、子，以为城旦舂。大丈夫行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怎能连累妻、子呢？”

庄内悄然无声。

“律法又有规定，故意首恶从重，先自告者除其罪。你们的头领已被杀了，尔等皆是从犯，罪责不重。如果现在肯放下兵器，释放人质，出来投降，当你们是‘自告’。虽然不能免除刑罚，但至多受个笞打，或为城旦几年，不致受死弃市！”

宁俭也不似表面忠直，心中也有急智，这显然是在忽悠他们。

不过对面却仍是默然，无人应答。

宁俭叹了口气，又变了策略，说道：“你们默不作声，是不怕死还是因为觉得有恃无恐，自觉有人质在手，所以我们不敢动你们么？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又知不知道，天子诏书，‘凡有劫质，不许用财宝赎回，皆并杀之’。你们知道‘并杀之’的意思么？就是连你们带人质一起杀死！”

宁俭说完，对面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一时间，只闻风声火声，风助火势，场面诡异地寂静。

玄晔也愣在那里，额头冷汗直流，尴尬不已，心中暗道：“果然是朝廷的道德模范，时时以官家自居，处处以朝廷律法为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什么场面，真他娘的扯淡，岂不知老子也是贼，而且是反贼！贼喊捉贼，这是成心要看我笑话么？”

门内那头目估计也是跟玄晔一般心思，透过火光，只见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绿，或是被气得够呛，或是被身后的火焰撩得够呛。

突然间，他哇呀暴喝一声：“放他娘的狗臭屁，太无耻了，太恶心了，哪儿来的老腐儒，这般聒噪。弟兄们，他们明显是在拖延时间，等着火来烧死咱们，横竖是个死，不如冲出去跟他拼了！七尺丈夫，哪儿这般窝囊，人死卵朝天，跟我杀出去！”

他呼喊着提刀往外冲突，飞快跃出庄门。

“放箭！”

裴元绍适时发令，手下一曲人马上百个引弓待命的弓箭手同时拉弦射箭，上百支利箭应声而出，直奔庄门**去。

那头目也是悍勇，加上此时拼了命，挥刀砍落直插面门的一支箭矢，不顾身中数箭，蹂身向前，瞪红了眼睛，瞅准了刚才那喋喋不休的宁俭杀来！

突起变故，宁俭仍立在原地，见此眼皮一跳，来不及躲闪，却毫不畏惧，拔剑出鞘，抖擞精神，竟准备硬扛这刀。

那头目借着奔腾之势，双手将刀举过头顶当面劈来，携雷霆之威。宁俭横剑欲挡，旁人见此，目不忍视，结果必然是剑毁人亡。

噹！果然传来金铁碰撞之声，却没听到老者临死前的惨叫。

睁眼一看，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那头目的刀锋砍断了宁俭的铁剑，将要劈断他的脖颈，却突然暂停了下来，然后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再一看，那头目脖子上插着一柄匕首，匕首的主人正站在那尸体的旁边。他身长七尺五寸，英武不凡，这一刻简直帅呆了，他便是徐杰。

“随我冲进去救人！”徐杰收回右手，抽出腰间长剑，双手握持，大喝一声，趋步杀入庄内。

“都愣着干什么，冲进去！”玄晔终于反应过来，提刀挥军跟进。

号令一下，众将士蜂拥而入，顷刻间将群龙无首的贼寇绞杀一空。

此时，火势已然大涨，再不可控制，诸人很快又退了出来。

定下心神，玄晔四顾，见徐杰和乐进手臂中各抱着一个人。

玄晔来到乐进跟前，问道：“人怎么样，还活着么？”

乐进把人放在地上，摇了摇头，回答：“死了。”

徐杰亦看着地上面色惨白的少女，叹息道：“看尸体的样子，伤口血迹凝结，像是死了多时了。”

“死了多时了？”玄晔想到了一种可能，贼匪在无望之际，也许想在庄内劫持几个人质，却发现找不到活人了，只好拿死人来糊弄。

也正是因此，那贼人既恼玄晔“同门相残”，又不得不对适才宁俭的劝降充耳不闻。

巨大的火光映红了大半边天空，周边的里落之中鸡鸣犬吠。忙活了大半夜，贼寇既已被全歼，庄子也被烧了大半，庄中的族人亦无生还。

天边生出些鱼肚白，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就在这时，赵信找到玄晔，递给他一卷竹简：“这是纸坊亭驻亭队长袁武收集的本亭资料，这一卷是事关谢家的，可惜了！”

玄晔接过简牍，就着庄中的火光草草看过，眉目一皱，亦叹道：“可惜了！”

赵信目视庄中的大火，附和道：“是啊，这巨亿家资，就这么烧了！”

“你说什么？”玄晔合起竹简，照着赵信的脑袋，轻轻砸了一下，瞪着眼睛道：“我说的是袁武，多好的一个兄弟，他是跟着咱从聂城出来的，就这么窝窝囊囊死在山贼手里，而且是为这些为富不仁的东西死的，不值！你以为我可惜什么呢？”

赵信惭愧，抱头鼠窜。

“等等，替我照顾好伤员，要给他们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还有，将战死的兄弟们都收敛好，带回军营去。”

徐杰、宁俭和周文三人此时寻了块风水宝地，正在埋葬和祭奠那两个死去的人质。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宁俭唱着低沉的挽歌，歌声悠扬哀怨，歌罢瘦削的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这一幕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玄晔发觉异样，循声看去，心底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因为他看见他的兵竟然在为那两个谢家的人挖穴，抬棺，披麻，跪拜！挖坑埋人也就罢了，既然还要扶棺跪拜，是可忍孰不可忍。

玄晔虎步过去，对着那几个撅着屁股叩拜的士兵，照着屁股上就踹。

那几个士兵突遭袭击，爬起来就要拔刀反击，见是玄晔，急忙立正行礼。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我的兵！”玄晔张口就骂，唾沫星子豪不留情喷到每一个人脸上：“我的兵能轻易给人下跪么？能轻易给什么人都抬棺么？”

玄晔一指那些被收敛的排得整整齐齐红巾军战士遗体，吼道：“看看他们，只有他们才值得你们抬；只有他们，才配得到你们的膝盖！滚回去，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情！”

“诺！”那几个战士红着眼睛，领命而去。

玄晔在宁俭不善的目光下，来到那两座新坟面前，好整以暇地鞠了一躬，对徐杰道：“死者长已矣，我不想多说什么，你可以看看这个。”

玄晔递过那份竹简，走两步，又回首道：“我希望你能来帮我，然后施行那个计划，我等你。”

徐杰不明所以，打开竹简一看，这是一份谢家的罪状书：“自占隐匿家訾；勾结乡吏转嫁租税；家有市籍，不入租税；匿死；指使宾客拐卖人口；强占田地；勾结土匪劫掠行商，打击同行；贼杀人，行赇得免；燔民屋；奸污人妻……等等诸罪。”

这些罪状不是一个人犯下的，每条罪状前几乎都有一个人名，即犯罪之人，其后是其罪名，再后边是苦主的名字。

大致算下来，牵涉到了谢家族人二十多人，末尾还有新添加的一项，便是此次大战的起因是谢家与某山匪集团分账不均，引发火并内斗。

谢家的罪行，也包括眼前坟中的二人：一个曾强娶民女，一个擅自杀奴婢，可以说谢家颌门，无一不辜。

徐杰虽然是外来“务工人员”，却也在良乡呆了两年了，平日里是有所风闻，不想谢家庄竟然暴横到如此地步，触目惊心，令人发指。

徐杰色变，一旁的周文接过竹简，阅过之后，气得将竹简一把摔在地上，拔刀欲将眼前的木碑砍翻，被宁俭止住。

周文想起自己刚才祭奠时的虔诚、哀伤和对玄晔的愤懑，自嘲不已。

宁俭叹息一声，带他们二人自回周里。

一路上，徐杰不同于周文的懊恼与愤愤不平，只低头走路，待到达周里里门时，他向宁俭拜别，径直往阳谷城乡寺而来。

红巾军班师“回朝”，裴元绍率军伍、伤员入城西军营修整。玄晔自回阳谷城乡寺，不是他不恤士卒，不第一时间去慰问伤员，而是他终于又感觉到了局势的紧迫感，有要事要做。

这次事件打破他从容建设“根据地”的安乐心理，促使他重新思考这个时代的天下大势，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其次，他需要赶紧“回家”向雪儿报个平安。

玄晔骑马带刀，从骑扈卫，在阳谷城北门下马，步行入城，以避行人。他们都披坚执锐，衣甲上血迹斑斑，一路行伍分明，脚步铿锵，气势不凡。

行人纷纷侧目，或惊恐躲避，或面露不屑，或啧啧称奇，或心驰神往。

惊恐的是市井小民，不屑的是恪守朝廷大义的儒生，称奇的是见多识广的行商，神往的是壮志豪情的少年……

官寺门前的桓表映入眼帘，桓表下有一女子正翘首以待。

她上着罗襦，颈带披肩，下配绿裙，裙长曳地，袅袅婷婷，青葱似的小手局促地交织在胸前，频频瞻目，楚楚怜人。

日出东方，鲜艳的晨光迎面洒在他身上，一人一马拉出长长的影子，她忍不住湿了眼眶。

玄晔放开马缰，疾走几步，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此一刻幸福的滋味盈满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