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抵达聂城

太阳西斜，烧红了半边云彩，沃野青青，与远近的林木、小河、城郭连成一片。

“穿过眼前这片小树林，便到聂城了。”

暮风清凉如水，三三两两的玄鸟从头顶上飞过，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视线可及，城中升起炊烟袅袅。

钱紧激动起来，催促道：“快，快，快，马上就要到家了。”

聂城是座乡城，坐落于漯水之阳，是博平县的西境，两者相距约二十里。

因为世道不宁，所以城门口有两个乡勇执矛站岗，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天黑正欲闭城。

他们见牵马拉车的来人，正是外出贩货的钱紧，看那架势，像是十分地发达了，不仅驾上了轺车，车上的货物还堆积如山。

他们停止了闭城，并笑脸迎了上来。

“老钱，这一趟出去回来，老母鸡变鸭了？”一个高而雄壮的门卒打趣道。

“岂止是变鸭，简直摇身一变，成了金凤凰！”另一个矮而精瘦的门卒倒持长矛，伸长了木柄猫着腰，身形矫健地过来拍了一下钱紧的屁股蛋子，笑嘻嘻道：“我来看看有没有变金腚子，金腚下金蛋嘞！”

衣锦还乡，人生三大快事之一，钱紧也笑得只见牙齿，不见了眼睛和鼻子，手持马鞭，拱手客气道：“什么发达了，这都是东家的，我也就是个跑腿的，天色尚早，你们就准备闭城回家吃饭了？”

高子答道：“什么还早，您别看现在日头还挂在天边，一眨眼就掉下去了，我家可点不起灯，早点吃完了免得摸黑。”

瘦子把长矛交于左手，右手一指玄晔，道：“对了，这位贵人怎么称呼？”

钱紧连忙恭恭敬敬地介绍道：“这位是平原城的玄东主，讳晔，字青阳。”

他又指了指张勇，道：“这是东主的表弟，阿勇。”

玄晔微微颔首，算是见礼了。

瘦子连忙拱手还礼，自报家门道：“我叫秦虎，他叫张彪。”

原来，这个短小精瘦的便是秦虎，那个高大雄壮的名叫张彪。前者虽然瘦小却异常精干，肌肉结实，身形矫健，生龙活虎；后者身形高达威猛，确实名如其人。

“瘦虎”主动过来帮忙牵马，“高彪”在前引路，一行入城而去，捎带着关上了城门。

玄晔因为是第一次进入汉代的城池之中，颇为新奇，左右顾看。张勇紧跟在他的身侧。钱紧则只顾与那两个热情的乡人一路调侃说笑。

说话间，他们便在一处院子门前停住，张彪快步向前去敲门，并喊道：“嫂子，快开门啊，你看谁回来了？”

这会儿功夫，玄晔打量这座院子。从门外看去，院子不大，院墙用黄土夯筑，约一人来高，没有涂刷石灰，因为风雨浸蚀，坑坑洼洼地露着黄泥在外。

墙头的杂草又发芽了，两扇窄小的木门也上了年纪，崩裂着粗粗细细的裂缝。

“谁啊，是彪子吗？”院子里有了反应，随即打开了院门，现出一个美貌的妇人。

美妇大约二十五六，荆钗布裙，衣裙上常有补丁，虽然“年轻”，盖因久为人妇，眉眼熟媚，虽衣着简朴，却掩不住她姣好的容颜。

玄晔不禁也为之眼前一亮，暗道：“钱紧这个家伙长得又老又丑，又瘦又穷，尖嘴高颧，活像个猢狲，端得好福气，好运气，如何娶得这样的美人儿？难怪他火急火燎地要回家，原来家有娇妻啊。”

不仅玄晔如是想，那两个乡勇之所以这么好心送地他们回来，又热心肠去敲门，亦或为她而来，此时也不住地往那美妇的脸上、体上瞧看。

那美妇见到钱紧，面露惊喜，笑若桃花，如春风般和煦。

钱紧也激动，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她抱起，回到屋中好好疼爱一番，以解相思之苦。但因有外人在，却是不敢做出此等荒唐之举，只是相视一笑，把院门全部打开，延请诸人入院。

院中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只母鸡正蜷伏在鸡埘之中，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儿衣衫破烂，正蹲在鸡埘旁边，溜着鼻涕，许是在研究母鸡孵蛋。此正是钱紧的儿子，钱宝。

母鸡见生人进来，咯咯咯地叫了起来，钱宝怯怯地转过脸来，也是瘦脸高颧，与钱紧十分挂相。

“可惜了美妇优良的基因。”玄晔暗自叹息。

“宝儿！快过来，让阿翁抱抱！”

钱紧带着他们穿过院子，抱起地上的孩儿，进入堂屋。

堂屋里没什么东西，只在地上铺了一领席，席前一个矮案，墙上挂了个柳条编的箩筐，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虽然寒酸，但和院中一样都被打扫得很干净，席上、案上甚至地上、墙上都是一尘不染。看得出来，这钱紧的妻子必是个爱干净的。

请诸人坐下，钱紧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玄晔说道：“家里没什么东西，少东主远来，必然渴了，且请稍等，我叫贱内去烧点温汤。”

不知不觉，他成了主，玄晔成了客。

玄晔没坐，却道：“不急，先把车上的货物卸下，我看这院门太窄，车是进不来的，马却要解下鞍鞯，牵进院来。还有，我和阿勇晚上住哪里？”

院中的房屋是“一宇二内”的样式，即一间堂屋，左右各一间房。

天色说黑就黑，玄晔一路风尘仆仆，衣上、头上、脸上满是灰尘。而且，他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接连两日两夜没合眼，很是困顿了。

尤其张勇，走着路都几乎要睡着了。他也想洗个澡，早点歇息。

钱紧一拍脑袋：“是了，我竟然昏了头，必先将君等安顿好。”

于是吩咐自家婆姨去收拾另一间房，他们则去院外搬卸货物，收拾马车。“虎子”和“彪子”也主动殷勤帮忙。

忙活得差不多时，玄晔察言观色，吩咐钱紧把车上运来的酒肉、米粮拿些出来，去厨房赶紧做了，并留秦虎和张彪一块吃顿饭。

因为怕变天下雨，货物都堆在堂屋之中，堂屋本来就不大，这下更无“立足”之地，他们只得把席案搬来院中。

各自落座，一边吃酒，一边互相闲谈。

钱紧和妻子在厨房洗米烧火做饭，切肉洗菜，收拾碗筷……

玄晔热情地劝酒，并有意无意的向秦虎和张彪二人询问此间的地理风俗，捎带一些物产物价。

秦虎对答如流，张彪有些心不在焉，竟然视案上的美酒如无物，却频频瞩目于那狭小的厨房。美酒在前，厨房中纵有什么美味的食物也还未熟，或许比美酒佳肴更吸引人的还有美人如玉。

秦虎见到张彪这个样子，不住地对他使眼色，并有意无意地去碰他的手臂，踩他的脚趾，终究不改其“志”。

当玄晔问起他二人的生活状况时，张彪才突然一怔，或是想起什么，神色暗淡下来，转回目光，正视玄晔，然后不住地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兄弟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只要我帮得上，必不推辞。”玄晔一边说，一边端起案上的酒椀与他二人碰了一下，豪迈道。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酒这个东西，三杯两盏下去，三两句话之后便能称兄道弟，两肋插刀！

别看张彪长得膀大腰圆，却是个婆婆妈妈的人，精瘦的秦虎却颇为活络，牵线搭桥道：“玄东主贵人贵言，当然帮得上。彪子，有话便说。”

张彪端起酒椀，一饮而尽，只嘟囔道：“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啊！”

秦虎与张彪既是同乡，又同住一城，还是同袍，朝夕相处，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是伯母的病情又加重了？”

提起母亲，张彪捶胸顿足，偌大的汉子竟然红了眼：“只一个头疼脑热，就因为无钱抓药，一拖两拖再拖，竟快要了阿母的性命也！”

玄晔初见张彪如此，虽有些动容，稍一思索，就不以为然了，似自言自语道：“严格来讲，感冒不是病，一般五六天之后就会自己不药而愈，怎么能危机生命？”

秦虎却道：“我们年轻人当然挨一挨就过去了，老人家就不同了，身子骨虚弱，吃得又不好，若无药石调理，恐难痊愈，越拖反倒愈严重了。”

玄晔忽然想通了：“这两个门卒，之所以对钱紧的归来表现得如此热情，无事献殷勤，定是有求于人。开始我还以为是来蹭饭的，后来以为是为了观美，原来却是为了借钱！”

又考虑到聚众大计，天赐的收买人心的良机，怎能放过。他当即从腰间解下一包铜钱，掷于案上，道：“且拿去治病，再买些东西给老夫人补一补身子，不够再来问我要。”

张彪和秦虎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案上的一包铜钱，喉咙间咕咚咕咚地不知是在吃酒还是在咽口水。

张彪不敢动，秦虎却替他做了主，抓起钱袋塞入他手中，道：“治病要紧！”

张彪捧着钱袋，离席，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给玄晔行了一个叩头大礼，忍声离去，却哪里还在乎案上的美酒，锅中的美食，厨中的美色。

张彪走后，玄晔继续劝酒，疑惑地问秦虎：“母亲病重，纵然自己没钱，城中总有亲朋好友，或富裕人家，如何不去借？”

“怎么没借？”秦虎一边喝酒，喝完了再倒上，想了想道：“这东郡夹在兖州和冀州中间，是渡河南下北上的枢纽之地，历来兵家必争。去年黄巾闹了一年，这里便乱了一年，黄巾来时铺天盖地，如蝗虫一般，所过之处席卷一空，躲在城里或能幸存。”

酒酣之时，秦虎也放开了胆子，一肚子的怨气遮拦不住：“过完黄巾过官军，想必您也知道这官军是什么货色，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剃’。贼兵来了尚且可以据城而守，官兵是‘自家人’，当然可以进城，进城干什么，吃什么？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

“田里没有收成，城里又被洗劫一遍，谁家有余粮、余钱？这十余年来，瘟疫、旱灾、水灾、蝗灾，天灾人祸轮番着来，颌门覆灭的比比皆是，能活着就不易了。人人朝不保夕，即便谁家有那三瓜俩枣，谁肯借钱借粮给别人，没准借出去的就是自己的命啊！”秦虎反问道：“谁敢借？”

“聂家。”钱紧从厨房中出来，说道：“聂家就敢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