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窗棂上吊死姨太太 姜水英赖上参谋长

夜幕下的码头上空无一人，寂静得像一座死亡的坟墓，偶尔传来一声鸟叫，使人听了胆战心惊。远处的路灯，放着昏黄无力的光，仿佛跳跃在坟茔中的一簇簇鬼火，使人误认为那就是地狱的大门，无不令人望而却步。

整座城市死气沉沉，白日里山呼海啸的惨烈喧嚣，仿佛是个庞然大物在垂死挣扎，现在它吐出最后一口气，早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僵尸。

钟大林找不到妻子，又回到与妻子失散的码头上。他知道妻子不会再出现在码头上了，即使妻子没有挤上那艘逃走的船，这深更半夜的，她也不会再来这儿，妻子的胆量他是知道的。

他为何鬼使神差地又回到码头上？也许是想找个僻静处，大哭一场，来宣泄积压在心中的愤懑吧。他胸中像有一把正在燃烧的烈火，全身的血液被烧沸，情绪暴烈得像头发狂的公牛。他发疯般地在黑暗中的码头上奔跑着、呼喊着：“翠英……翠英……我的翠英你在哪儿……”绝望的喊声，在寂静的海面上传出很远。

钟大林在夜幕中的码头上，疯狂地暴跳着、咆哮着，仿佛神经病院里逃出个病人来。一阵折腾后，他又躺在地上不动了。他脑昏眼花，全身无力，身体酸软得像是散了骨架。他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没有休息了。饥饿与疲惫仿佛两个恶魔，正张着大口吞噬他。他的血液被吸干，灵魂被掳走，只剩下一具骷髅一动不动地躺在码头上。

钟大林在码头上折腾了大半夜，黎明时，拖着疲惫的身躯想再回一次“家”。当他走至离“家”不远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停下脚步愣住了。他纳闷，在这条如同坟墓的街道上又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奔向前去看个究竟。

“啊？是她？”在一家大门前，人群中躺着一具女尸。借着昏暗的路灯，看着那张乱发中青灰色的脸，钟大林惊叫一声，一下子认出死去的女人，就是夜里趴在床上嚎啕的那位少妇。听说少妇是用自己的腰带，在自家的窗棂上吊死的。

在死去女人的身旁，站着几位正抹着眼泪、小声啜泣的少妇。她们是死者的生前好友，是特意来为死去的好友送行的。她们在为死去的好友心痛与惋惜，也在为相同命运的自己而悲哀。除了好友走的这条“不归路”，她们的“生路”在哪儿？她们茫然不知。

一会儿，死去的少妇被卷进席筒，草草捆绑后抬走了。身后留下一片无奈，一阵叹息。钟大林看到这里，叹着气说：“唉，这也是人生……”

“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睡梦中的钟大林惊醒。他太累了，他从外面回来后，衣服也没脱，就囫囵个儿倒在床上睡着了。此时他正在做噩梦。他梦见爱妻周翠英，正抱着儿子在潮水般的人流中，拼命地往那艘船上挤，并不时伸长脖子向四周张望着，呼喊着。她希望在这最后关头，丈夫能出现在她的面前。但她失望了，千万颗攒动着的脑袋，没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她身不由己地被人流拥上了船。就在她踏上船舷的那一刻，轮船突然开动，她同儿子一起被闪进巨浪翻滚的大海中。“啊……”一声惊叫，他发现原来自己在做梦。他大口喘着粗气，心里紧张得“嗵嗵”乱跳，全身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湿透了。

钟大林惊魂未定，敲门声又起。他听到“嘭嘭”的敲门声，一阵惊恐后，马上又高兴起来。逃的逃了，跑的跑了，在这个仿佛世界末日已经到来的末日里，谁还会记挂着自己？他马上想到了妻子。此时此刻，只有妻子才会到这儿来。一定是妻子回来了。他这样想着，心里一阵激动，慌乱中竟然忘记了穿鞋子，光着脚丫子跑了出去。但打开大门后，他失望了，原来敲门的人不是他妻子，而是一个他不认识的老太太。

朦胧中，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太太立在大门外。由于光线太暗，他看不清老人的面容。

“钟参谋长，我家太太要见你。”来人对钟大林说。

“你是？”钟大林低头辨认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来人是三姨太家的女佣。

“你家太太要见我？”

“是的参谋长。”

“知道为什么要见我吗？”

“不知道，参谋长去了，自然会知道的。”

钟大林来到三姨太的家，三姨太正在等着他。钟大林猜不透，他刚从三姨太的家里出来不一会儿，三姨太为何又要见他，难道是三姨太有了翠英的消息？当他看到三姨太的装束时，他愣住了。三姨太一改披头散发的哭丧相，打扮得油头粉面、妖艳无比，并早就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等着他。

三姨太把昏昏沉沉、刚从噩梦中醒来的钟大林扶坐在自己对面，把一杯美酒递给他，自己率先举起杯子豪爽地说：“来，喝一杯吧参谋长，今朝有酒今朝醉，找不到翠英你就不活了？”三姨太说完，贪婪的眼神紧盯着钟大林。

钟大林已经觉察到三姨太的热情不寻常：丰盛的饭菜，怡人的美酒，妖艳的装束和阵阵扑鼻的香气，他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约他来的目的，因而显得很慌乱。他是个诚实的男人，从不在外沾花惹草，虽然经常出入交际场所，但除了爱妻，不与任何女人来往。他体魄健壮，体形挺拔俊秀，白里透红的脸棱角分明，是个出名的美男子。这样一个年轻英俊的将军，自然引起姨太们的青睐：一个个勾人的眼神，手指脚戳的挑逗——“橄榄枝”频频伸向他，他都装聋作哑。因此，被馋猫似的女人们，嘲笑他是爱情的“大文盲”。这样一个老实人，哪儿经得住三姨太用那种挑逗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很不自然。为了躲开三姨太的眼神，他顺手捡起一张报纸低头看了起来。

三姨太见钟大林腼腆得像个大姑娘，想起那些沾花惹草、见了女人就掉魂的男人，一见到女人就想生吃活吞，更增添了几分对他的爱慕。

“参谋长，有翠英的消息了吗？”三姨太没话找话地问钟大林。

“噢，没有。”此时，钟大林脑袋很乱，他虽然猜到三姨太约他来的意图，但那只是猜测，如果三姨太的意图真的如他猜测的一样，他准备马上就离开。找不到妻儿他只想哭，是否活下去还没有打定主意，哪儿还有心儿女情长？

“唉，找不到就慢慢找吧，这一天一夜你也够累的，一定饿了。我也一样，咱们先喝点儿酒解解乏，再吃点儿东西，事得办，保重身体更重要，你说是吧？”

“……”钟大林吃得不是很香，但他还是吃了。他真的太饿了，他张了张嘴巴没有回答三姨太的话。

三姨太边喝着酒，边观察着钟大林的脸，她想从他的脸上观察到他的反应。她见他一副木然的样子，便试探着问：“钟将军，翠英或是去了台湾，或是出了意外，找到她已经不可能了，难道你就不为今后的路打打谱？”

“打啥谱，不管她们去哪儿，我也要找到她们。”钟大林坚定地说。

“哟，参谋长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翠英妹好福气哟，嫁了这样一个好男人。哪儿像我家那个老不死的，吃着碗里的还顾着锅里的，我若是有这等福气，死也值了。”三姨太说着，用勾魂的眼神，含情脉脉地看着钟大林，端起酒杯来到钟大林身边，一手搂住钟大林的脖子，一手举起酒杯说，“钟将军，现在你我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这是缘分，是老天的安排，你……你就带我一起走吧。”

三姨太的举动，证实了钟大林的猜测。他推开三姨太的手，“唰”的一声跳出圈外，用无声的行动警告她：自己是堂堂正正的男人，决不做对不起妻子的事。

三姨太并不理会钟大林的警告，她已经铁了心，不但不罢休，反而猛扑过来死死地把钟大林搂进怀里……三姨太真的喝醉了，她早就计划要喝醉，她要乘着醉意向他表达她的爱慕。人们常说：“醉人不醉心”，她也一样。此时她心里很清楚，她要把后半生交给面前的这个男人。她虽然曾经流落街头又为人妾，但她不是水性杨花的风尘女人。此时，她被人抛弃，正处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中。钟大林的出现，让她看到了希望，像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像漩涡中的小船，看到了凸起在**中的小岛。

“钟将军，”她对他说，“你的真情很感人，但你也要面对现实呀，翠英你是找不到了。她不是去了台湾，就是……听说掉进大海里好多人，她会不会……”

“不要胡说，我会找到翠英的。”他说着，狠劲地向外推她。

她不但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除了妻子，他还是第一次被女人抱在怀里。不知是沉睡了的男人本性被挑逗醒了，还是他对她心生怜悯，他停止了挣扎站着不动了。

可他又突然想起妻子。他仿佛看到妻子正用不屑的眼神看着他。他顿时心头一震，想再一次从她的怀中挣脱出来。却突然感到肩头一热，低头看时，见她早已泪流满面。他被感动了，怜悯之心真的在心头生出。答应不能，拒绝又不忍，不知所措的他，任凭她发疯般地亲吻。

他之所以不忍心伤害她，因为他知道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的命很苦，是个流落街头以卖唱为生的街头艺人。人生得漂亮，曲唱得也好，在当地小有名气。有一次，听了曲子的一群国军伤兵不但不给钱，还要对她进行非礼。老艺人为了保护女儿，被伤兵们一顿暴打，从此一病不起、一命呜呼。钱被抢走，人被打死，身无分文的女儿为安葬家父，只好头插草标自卖自身。消息传到军需处长耳朵里，不知是看上了姑娘的美貌呢，还是心生慈悲，军需处长竟慷慨解囊厚葬了老艺人，姜水英成了他的三姨太。军需处长比姜水英大二十岁，是个半拉老头子，按年龄，应该是她的父辈。但她不计较这些，他只要对她好，她就知足了。因为她生性老实，事事让着别人，与大太太相处得还算融洽。不像那位二太太，攀吃比穿、打鸡骂狗，搅得一家人不得安宁，几天前被大太太赶走了。这次出逃台湾，本来说定了让她同一家人一起走，但临行前，大太太突然变了卦，无论如何也不准她跟着去，为此事还险些挨了他们大儿子的打。老头子处长舍不得丢下年轻漂亮的三姨太，但看到一家人的强硬态度，只好留下些钱钞让她自谋生路。

“钟将军，”三姨太流着眼泪说，“翠英妹妹只要去了台湾，她就回不来了。你不只是找不到她，目下你的处境也很危险，**不日就会打过来，你打算怎么办？你……你就带我一起走吧。那老东西留下的钱钞，够我们下半辈子用的了，你为何一定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三姨太泪流满面地哀求钟大林。

三姨太的心太急了，或许过几天，钟大林冷静下来后还能想这些事。此时他心里正窝着火，哪儿会听进去寻找妻子以外的话题？他对她说：“三太太，你先把手松开，有话慢慢说，”说着，他看了看一边的女佣。他见女佣正斜眼看着他，他心里觉得很不自在。这场景若是被别人看见，还不戳穿他的脊梁骨、骂他八辈祖宗？“自己的妻儿生死不明，这火候还有心沾花惹草、打野食？钟大林披着一张男人皮，还算个男人？”人们一定会这样骂他。想到这里，他挣脱了三姨太的手，不等三姨太反应过来，他退到门边，回过头来向三姨太深鞠一躬说：“对不起三太太，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说完，转身离开了三姨太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