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坐观命运之轮 渺然虚空之外

白衣老者正是张果老，他观望了一会李承训的气色，转身去往内堂。沈山君神情淡然，与之前别有不同，或者说不太像是一个人。之前的沈山君，虽说也颇具风概，然而却没有这个沈山君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仙风道骨。李承训恍惚地说道：“我到底怎么了？”沈山君又在他额头扎了两针，缓缓说道：“刚才我们的饮茶，你忽然就晕倒了。”佟林道：“小李我看你的头部应该是受过伤。”柳青思一脸疑惑地道：“可是我们一直在一起，他也没什么异样呀？”沈山君道：“小李兄弟，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见过一个老妇人？”

李承训脑海内忽的闪过在漳州城中那条老巷子里所见过的老妇人，她说自己和李元吉很像，可自己明明是建成之子呀？沈山君以掌运气，贴在他的后背，他感到暖意袭来，神志澄明了些。沈山君重复了一遍问话，李承训答道：“是的，我确实见过。”沈山君道：“你知道她是谁吗？”李承训摇摇头。沈山君道：“她就是深谙奇门秘术的鸠盘姑。”佟林、柳青思、李承训摇摇头，表示并未听过此人。沈山君道：“你们来看看小李的头顶。”他将承训的头发拨开，佟林、柳青思凑近一看，只见李承训的头顶有一个鲜艳的红点。柳青思道“这个红点看着真邪门。”

沈山君道：“昆仑密府的鸠盘姑不邪门谁邪门？在这人间天上阎浮世界，恐怕没几个女人比她更邪门了。”李承训倒抽了口凉气，脊背发麻。佟林道：“沈先生，这个老太太为何要在小李头顶弄这么一个东西。”沈山君道：“自然是便于控制小李，小李的身上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很多人都想得到。”佟林笑道：“我可没兴趣。”柳青思道：“那、沈先生，他还有救么？”沈山君道：“这个红点，有个雅致的名字，叫秋水心，谁如果被鸠盘姑点了，不出三年，身体就会由内而外腐烂而死，在这期间必须听她的安排，真的非常听话的话，她会为其解除这个秘术。”

李承训苦笑道：“我怎么这么倒霉。”他看了看柳青思，柳青思虽然没有说话，但眼里已装满了泪花。沈山君道：“柳姑娘不必伤心，小李兄弟也不必丧气，这些雕虫小技张仙长可不会放在眼里。”佟林、柳青思同时松了口气，李承训听到脚步声，侧眼望去，张果老手拿一个小木盒走了过来。

沈山君用竹筷夹起片鹿肉喂到李承训嘴里，李承训轻轻啖嚼，顿觉神清气爽。张果老打开木盒子，盒子里装着两粒丹药。张果老拾出一粒递给李承训，说道：“先服食了它。”李承训整个吞下，那一粒丹药有红枣大小，见他吞服之后眼睛鼓得圆溜溜的，几人不由失笑。

张果老道：“秘术不过是旁门左道，只要小兄弟修习我玄门正道，任何妖邪都侵害不得。”沈山君接口道：“这里丹药乃调气之用，鸠盘姑的秋水心的关键就在于让人体的六气发生紊乱，气乱则命丧。气若正，秋水心之类的邪术就毫无用武之地了。”李承训隐有所悟，沈山君又道：“六气乃阴、阳、风、雨、晦、明，六气存乎于天地，天地之气，为元神之根本，固为元气。元气无形，汹汹隆隆，偃者为地，伏者为天。元气伤，则神魂动，神魂动，则精魄散。”佟林、柳青思听他叙述一番，互相对视，听明白了其话中的大体意思，就是鸠盘姑那旁门左道的秘术就是通过损人元气来行不轨之事。

李承训道：“沈先生的话深而玄妙。”沈山君神秘笑道：“不过，她的功夫还稍欠火候，我扎了几针，你已无需担心了。”说着泰然而笑，几个人也被他逗得一乐。一旁的张果老道：“小李兄弟面相清隽，原本是大贵之相，可惜面部有一道隐约的刀痕，是为凶相。”李承训这才记起来，自己的面颊有一道刀痕，几年前刀痕比较明显，如今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李承训道：“请问仙长，我这面相不好吗？”张果老道：“你这面相，若在朝为官，定惹是非，若为王侯贵胄，会死于非命，若遨游江湖之间，则能纵横于刀剑之间，成为众所钦仰的英雄豪杰。”

李承训看了看沈山君，不禁一笑道：“二位不会是打算度我成仙吧？”张果老、沈山君相视一笑。张果老道：“成仙？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且和沈先生聊一会，我要外出去会一位友人。”李承训作揖道：“仙长好走。”张果老既去，沈山君说道：“小李兄弟，且随我来。”李承训知道沈山君准备为自己指迷解惑了，于是跟着沈山君绕过两道回廊，到了一间书房。

入内一看，书房极为宽敞，四壁皆是书，线装、竹简、丝帛琳琅满目。从远古典籍到诸子百家，从两汉经卷到魏晋玄学，四书五经，楚辞汉赋、建安七子，竹林七贤、谢灵运、谢朓、鲍照、颜延之……李承训游目四顾，啧啧称叹。他幼年读书，对书籍自有一番感情。奈何流浪江湖，不窥书久矣，想着低声慨叹起来。沈山君道：“小李兄弟高兴的话，可以随时在此阅读。”李承训道：“那真是太好了。”看到这么多书，他确实是生出饱览的冲动，在江湖漂泊的岁月里，哪有机会捧读几本心爱的书？他忽然感到厌倦，对江湖漂泊的厌倦。

沈山君道：“看这里。”他走到一面书壁，不知按动了什么物件，书壁发出咔咔声，书架缓缓移动，现出一间密室。沈山君左手一挥，十二支碗口大小的红烛呲的一声燃起火焰，黑暗的密室立时亮如白昼。暗室中无桌无椅，四面挂着些巨幅丹青，有曹不兴的《山西雨霁图》、顾恺之的《秋江晴嶂图》《雪霁望五老峰图》、陆探微的《竹林七贤图》、张僧繇的《行道天王图》、杨子华的《北齐校书图》、董伯仁的《农家田舍图》等等。沈山君扭动一根烛台，烛台转动，顾恺之的《秋江晴嶂图》和《雪霁望五老峰图》对向内翻，再次出现一间暗阁。沈山君说了句走吧，两人步入暗阁。沈山君再挥手，暗阁烛火通明，迎面是一个巨大的轮盘，轮盘周围锯齿环绕，正中间光亮如镜。

李承训近前，见到轮盘镜面先是浮动着云霭，沈山君手指轻触，云霭散去，镜面出现一段文字：“缘痴有行，缘行有识，缘识有名色，缘名色有六入，缘六入有触，缘触有受，缘受有爱，缘爱有取，缘取有有，缘有有生，缘生有老、死、忧、悲、苦恼大患所集，是为此大苦因缘。即此十二支中，各前者为后者生起之因，前者若灭，后者亦灭，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沈山君也不解释文字出自何处，只问李承训道：“此乃虚空之轮。看到这段文字，有何感触？”

李承训道：“很奇妙，感觉人这一生犹如梦幻。”沈山君道：“嗯，小李兄弟的感觉是对的。《金刚经》云‘一生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陀说，人生不过是一场虚幻的大梦。大梦虚无缥缈，如是清晨朝露，待到旭日初升，或雷电惊闪，瞬而消逝。”李承训笑道：“如果说人生如梦，那梦又如何呢？”沈山君道：“梦如泡影呀。”李承训失笑道：“沈仙人，小弟拜服。”沈山君指着轮盘道：“你看。”

李承训乜眼看去，见轮镜中云雾笼罩，似乎在云雾之下别有天地。片刻工夫，云开雾散，云破天开，李承训瞠目结舌。但见云雾之下，果有乾坤，风物山川，江河湖海，草木苍岩，曲水飞湍。他张着嘴看看沈山君，沈山君笑而不语。他继续看轮镜中的世界，有晴雨霜雪，有大泽星辰，世界随着他的目光不停转换场景。李承训喃喃说道：“以往只道仙道乃虚无荒诞之事，今日我算是大开眼界了。”

沈山君也注视轮镜中的世界，说道：“这个世界其实就是我们的世界本身的样子，然世人愚昧，难以窥得天机。”李承训奇道：“镜中世界的好像个圆球？”沈山君说道：“天地本就在园中。”李承训道：“太不可思议了。”沈山君笑道：“千年之后，一切众生皆能知晓个中奥秘。”说罢，他将虚空之轮轻轻一转，李承训在轮镜内看到了千年间各个时期的人文风情历史民俗诸种画面，看得他眼花缭乱，不断啧啧称奇。他让沈山君将画面定格在一个奇怪的时代，说道：“那些人应该是汉人，为什么不着我汉家衣冠，每个人把脑袋剃光，后脑勺挂一个猪尾巴一样的**？”

沈山君眼中露出悲悯，道：“将来，我华夏子孙将会遭遇一次灭顶之灾，衣冠尽废，他们那个**名为金钱鼠尾辫。”李承训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沈山君摇摇头道：“我也不甚明白，只看到重重烈火起于波浪滔天之中，一群金发红发碧眼深目的外夷驾驶着战船横行而来，他们衣着怪异，手上拿着也不知什么东西，向前一指，人就毙命，他们在我们这儿待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仿佛他们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李承训略微痛心地道：“泱泱中华，彻底沦入异族之手了？”

沈山君将轮盘一转，镜中出现两人，一人光头戎装，一人衣着怪异，两人都蓄着胡子，一人霸气横秋，一人温文儒雅。沈山君道：“那时候的世界是属于他们的。”李承训见天下又重回汉人之手，松了口气道：“只是服饰奇怪了点。”沈山君道：“那时候你若穿成现在这样在街上晃来晃去，肯定会被当做疯子。”顿了顿，道：“再之后，中华之文明又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我修炼多年，或许功力未纯，于所见所闻完全不能理解。”他没有让李承训看未来的世界，只约略讲了讲后世神奇的场景，如飞在天上飞腾的铁鸟、无马拉行速度奇快的铁马，如那后世之人不出门，像此刻自己观虚空之轮一样就把天下之事掌握于胸，那时，出门可以不带银子，拿一个盒子一样的物事晃一晃就可结账，他们的服饰造型与之前横行中原的外夷无二，只是款式更多样更新颖了，可虽然服饰相同，但彼时中华却在走一条空前绝后也不同外邦的特色道路……李承训眼中光彩熠熠，笑道：“当神仙就是好呀，前五百年后五百年无所不知！”沈山君道：“这些世界说不定将来你能自由来往。”李承训刚要细问，沈山君转动轮盘，李承训目瞪口呆。原来镜中所见，竟是自己。那个自己还有佟林、柳青思、齐王李祐，还有沈山君此刻均匍匐在桌上，呼呼大睡。

李承训疑惑不解，沈山君面色纹丝不动，并未因看到镜中自己而奇怪，他说道：“佛陀讲过，百亿须弥山，百亿日月，名为三千大千世界，如是十方恒河沙三千大千世界，一粒微尘，即有三千大千世界，既有三千大千世界，则有三千我身，不足怪也。”

李承训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佛学如此深刻的解析，竟然听得呆了。沈山君继续道：“一篇佛经上写，世为迁流，界为方位。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说的正是这婆娑世界的真相。”李承训道：“我现在已不在婆娑世界了吗？”沈山君道：“在的，我不是说过吗，一粒微尘，即有三千大千世界，婆娑世界，亦有三千。”

李承训若有所悟，他隐约觉得沈山君是来开悟于他的，朝沈山君拱手道：“沈大哥的话，发人深省。”旋即又问：“那我和镜中的我一样吗？”沈山君道：“是一样的，镜中的你正自醉眠，等镜中你醒了，此刻你身处的世界也就不存在了。”李承训道：“那这两个世界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沈山君道：“无真无假，甚至你醒后也会惊觉，那个世界你所遇到的也会不同。那个世界也有两位洞察天机的高人，你如遇到，可将这些天你之所遇告知他们，他们也会为你指点迷津的。”

李承训称是，感叹世界之大，宇宙之广，人实在是太过于渺小了。蓦地，他想起蓝药仙、云天涯、虬髯客、付一笑，他们正在找自己，沈山君洞悉他的心理似的，手指轻触轮镜，轮镜移向茫茫大海，海上航行一船，船上正是虬髯客、云天涯、付一笑、花展叶、蓝药仙等人，他正要说话，脚一空，沈山君已消失不见。

齐王李祐端着一杯酒，踉踉跄跄地走到承训身边，醉醺醺地道：“小李兄弟，小李兄弟，快醒来。”李承训、佟林、沈山君、柳青思纷纷醒转，适才经历在李承训脑海中只剩下了些零零碎碎的模糊片断，他一时有些恍惚。齐王李祐对众人道：“烦劳诸位回避一下，我四哥来了。”话音方落，山庄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道：“五弟，怎不出门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