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秀兰爸李锦荣六十挂零，头发已经花白，皮肤却仍旧红润细腻，脸上的皱纹也不醒目。从秀兰那暗黄的肤色看来，这一点并没有随了她爸。

李锦荣少年时上过私塾，学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写得一笔飘逸有韵味的毛笔字，身上自带着一股书生的儒雅之气，那气质从骨髓里自然散发，就算身上穿件打着补丁的旧中山装也无法遮挡其光华。每逢过年，乡邻们都会纷纷上门求李锦荣写副对联贴在大门上迎新春。李锦荣对乡邻的所求从不收报酬，反而每每都要倒贴一些墨水出去，加上手里还有一门精巧的木工手艺，在附近一带也算是小有一点名气了。

秀兰到追云那里借了几个鸡蛋，加点去年的陈茶叶煮了招待辛苦而来爸爸。李锦荣把鸡蛋都分给了珍珍和军军。外公一来军军开心坏了，马上就爬到外公的怀里撒娇，珍珍也像只小猫咪一样依偎在外公的腿边，外公是最疼爱她们两姐弟的人，两姐弟也最爱她们亲爱的外公。三个人处在一堆开心地闹着笑着，好不亲昵。

保成见老丈人来了，连忙找出藏在抽屉下面的十块钱，准备去切一斤熟猪头肉再买点高粱烧回来，中午陪老丈人好好喝一杯。这十块钱是保成死藏着在危难时候救急用的，连秀兰都瞒得严严的。

保成热情地对老丈人说:“爸，您先坐会，我出去买点菜，中午咱俩一起喝点。”

李锦荣责怪保成说:“干嘛要浪费钱， 我又不是外人，随便吃点就行了，钱留着，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那不行，”保成执意不能依老丈人:“您来一回难得，这可不能听您的，我去去就回来。”

保成把搁在橱角那个不常用的空酒瓶子，用干净的井水清洗上两遍，提着到云溪村中心的那条小街上买酒去了。

云溪村的街道并不宽敞，两边都是厚青砖小黑瓦那种清朝末年的老建筑，老房已到耄耋之年，弯腰驼背岌岌可危，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距离挨得又近，把中间一条道路挤得阴暗逼仄冷风袭人，太阳光是这里的稀客，不到盛夏时节是不愿意到这里来逛一逛的。

这条街道的确是不阳光的，蛇狼鼠辈一众余孽都潜藏在这里一窝混杂着，带有几分传奇色彩，编个故事也能说上几天几夜。

小街深褐色的石子路已经被几代人那川流不息的脚步踩得平滑光亮，隐约能照得出人影来。整条小街前后长不过几百米，开着一爿杂货商店和两间猪肉铺。猪肉铺分生肉铺和熟肉铺，平日生肉铺里买余下的猪头，猪尾，猪下水，都会降价倒卖给熟肉铺，熟肉铺将肉卤熟后重新上架出售，又成了云溪村人的新宠。这三爿店铺是云溪村的重心，给云溪村人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便利。

田地分给个人单干后，**的阴霾逐渐消散，大伙不必再害怕有人在你头上扣各种奇怪的帽子了。农户家里吃不完的蔬菜瓜果就拿到这条小街上来交易，交换出售都随意，这条小街俨然成了云溪村一个珍袖型的小集市。

保成到熟肉铺割了一斤猪头肉，又到杂货店打了一瓶高粱烧，喜滋滋地拎着往家走，老丈人雪中送炭来了，保成那充满忧虑的眉头也舒展开了，接下来的日子会好过许多，节省着点过大约能接上早稻成熟收割。保成很感激老丈人的这份照拂，等将来自己把日子过好了，定要好好孝顺回报他。

李锦荣吩咐秀兰给公公婆婆送两斤花生过去。秀兰说自己这会正忙着，等会再送过去得了。李锦荣拉下脸教训女儿说:“有什么东西应该先给家里的大人送过去，这是礼数！”

秀兰嘟着嘴说:“我懂，自己娘家没人没势力，女儿嫁到别人家就什么都得忍，什么都得让，能忍则忍，不能忍就强忍，这不就是你的礼数么？”

李锦荣被女儿一顿呛竟无言以对，他也知道女儿在婆家是受了些委屈，可在先头比这样更恶的婆婆多了去了，给人家当媳妇有什么办法嘞……

李锦荣叹口气说:“你先敬人家一丈，还怕别人不回敬你一尺吗？”

“爸，你知道一丈有多长，一尺有多短吗？现在是新社会了，新社会的人就要跟那些保守陈旧的封建思想进行坚决的抗争。婆婆媳妇不都是女人么，凭什么婆婆可以打压媳妇，媳妇就要忍气吞声。”

“你这么大声嚷嚷做什么，怕人家听不见么？”

“听见就听见，我还怕她听不见呢。

秀兰嘴巴里说得凌厉，手上又包了两斤花生和一小碗腌蒜头给刘大余和追云送过去了。

李锦荣看着女儿摇头说:“吃亏就吃亏在那张嘴上了。”

追云看到秀兰给自己送东西过来了，嘴都笑歪了，客套地说:“你看，你看，你们自己都没吃，先给我们送过来了，你那爸呀，就是个读过书的人不一样，礼数正哩！”

春花笑眯眯地跑过来接过秀兰手里的东西说:“嫂子，还是你最好！”

秀兰笑着说:“好好，花啊，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赖在家里，也该出去给人家当媳妇啦！”

春花红着脸说:“我妈说了，要弄口大缸把我腌在家里，不出嫁了。”

“那可好，过年不愁没肉吃了，哈哈……”

秀兰正跟小姑子嘻嘻哈哈地闹着，春花抬眼瞥见香菊手里捧着碗筷往保成家里去了。

春花忙拉着秀兰说:“嫂子，你快回去，那个不要脸的马脸婆上你家里去了。”

“哎呀！那也是嫂子，怎么没大没小的。”

秀兰回到家，保成也从街上回来了。

保成用碟子把肉装好摆到桌子上，拿酒杯给老丈人倒上酒。孩子们在桌边吵吵闹闹，保成就让她们到边上玩去。李锦荣不同意，他搬条长凳让珍珍和军军坐着一块吃。外公来了，珍珍和军军就仗着外公的面子没规矩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