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孩子

三百年前，地魄乘云飞过凡间，无意间低头看到了那个孩子。

孩子不过七岁的年纪，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双手托着腮帮子，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正凝视着某处。虽然已是深冬，天上飞着雪，可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赤脚踩在雪地里也不觉得冷。大雪飞落在他的身上时，意外地直接掉落在地上，没有碰到他。

原来，孩子不是凡人，也不是亡魂，是暂时脱离了身体的灵魂。那些心中有太深的执念，太强的意志的人在面对死亡时，不甘愿因为身体的衰竭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他们的灵魂时常会从身体里挣脱出来，在世间徘徊，然后再回到身体里去。

当地魄看到那个孩子时，那个孩子也抬起头看他，没有太多的惊讶，没有太多的害怕，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孩子还站起了身，安静地看着他乘着的云朵从他的上方飞过，末了向前追了几步。那双睁大的眼睛带着很多疑问，但又不愿打扰到他，只沉默地望着他越飞越远。

于是，地魄使出仙力，身上白光一闪，不过眨眼的功夫，落到了孩子的面前。他忽然有些好奇，这个沉稳得超乎了年龄的孩子心中有什么样的疑问？没等他开口，孩子先他一步说话了。

“你是神仙吗？”孩子打量着他，几分好奇几分疑惑，即使面对地魄，也一副神色如常的模样，“我见过在游荡在街上的鬼魂，会说话的动物，说自己有一千岁的妖怪……只有你乘着云朵从天上飞过，身上还发出光。”

孩子注意到了他的仙力？那不过一闪而过的白光，真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孩子，如果将来长大**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地魄亲切地对孩子一笑，如和煦的风温暖的阳：“我叫地魄，来自地府，是一名鬼仙。”

“啊？”孩子听到这里，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喜怒形于色的模样。他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地魄，对他的身份显得很意外，“我的时候到了吗？我死了吗？你是来抓我去阴间吧？鬼魂们说鬼仙专来凡间抓鬼，不允许鬼魂逗留凡间。”说到最后，孩子收回了惊讶的视线，望着自己的脚尖，有些难过的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知道的不少。地魄对孩子摇了摇头：“你还没死，我不会带你去阴间。” 至少不是今天。地魄看到了这个孩子的命运。他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按照生死簿上的命运还有一些时日，但也活不过这个冬天。

“哦，我也快死了吧？”孩子像是也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喃喃地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又望向了自己刚才一直注视的地方，“我不记得自己多少次变成了现在的模样站在这里，我知道真正的我还在那间屋子里没有出来。”

地魄顺着孩子望去的方向看过去。一间屋子的房门半敞开着，有丫鬟和小厮焦急地进进出出。屋子的雕镂窗边，一名穿着华贵的男子焦急地来回踱步，另一名同样穿着华丽的妇人在暗自催泪。屋内的卧床旁，一名大夫一脸谨慎地给床上的孩童看病。而那个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孩童正是地魄面前的这名孩子！

更确切地说，是他的身体。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走出那间屋子了。”孩子注视着床上的病童，神色有些黯然，但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有些牵强，像是在掩饰，又像是明悟之后的坦然，总之和七岁孩童的模样极不相称。

“我从小身子不好，出门都得坐着轮椅，还得劳烦丫鬟姐姐们推着轮椅。如果遇上特别冷的冬天，几个月都不能外出一次，除非变成现在这样，能跑能跳还能飞，随便站在大雪里多久都不会冷。”孩子继续说着，笑容中隐隐显出一丝嘲弄，“鬼仙大人，命运是什么？我羡慕丫鬟姐姐们有健康的身子，她们却羡慕我有疼爱我的爹娘和宽大温暖的房子。还有那些死去的鬼魂们，他们有些人是被饿死在街头的，连一张床榻都没有睡过，我倒天天当躺着，想起来都不行。”

听到孩子的问题，地魄顿住了。命运是什么？他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一千多年前，他和断魂一齐降生，一齐来到阴间。他掌管地府，断魂掌管地狱。每天，他审判成千上万的亡魂，对他们早已注定好的命运，判定早已注定好的结果——升天成仙，投胎转世或者打下地狱。

什么因中下什么果，什么果成什么注定。这些或好或坏或善或恶的亡魂都是因果循环，冥冥注定。可神仙呢？神仙的命运是否早已注定，又是由谁来注定？他成为鬼官掌管地府审判亡魂，断魂同样是鬼官掌管地狱惩罚亡魂，是因是果是注定吗？而他们无论是审判还是惩罚亡魂，都是遵循亡魂命运的注定，并非他们的决断。

地魄一时无法回答孩子的问题，冲着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命运从何而来，又该是怎么样？一切的因果注定都在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孩子垂下眼睑，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过来，“大人，我错了，注定好的事不该去问前因后果。”

地魄一怔，顿然摸着孩子的脑袋笑了：“是，注定好的事何必在乎它的前因后果。”

孩子看到地魄笑了，讪笑了一下：“大人，你从地府来，那里是什么样子的？阴间是不是像鬼魂们说的那么阴森可怖？”

“哦？鬼魂说了什么？”地魄扬了一下眉头，想听听阴间在凡人的心中是什么样子的？

“呃……阴间分不清白天黑夜，东南西北，只有一条长得腿断了都走不完的黄泉路，路边还有喜欢吃亡魂的凶灵出没在忘川河里，凶恶的鬼仙用鞭子驱赶亡魂往前走，不能停下，不能回头，要一直一直走到地府。鬼魂们还说地府里有一名审判官长得青面獠牙，掌管着生死簿，把亡魂们通通打进十八层地狱受罚。”

不听不知道，他在凡人心中就这么一个“青面獠牙”的恐怖形象？地魄颇有些好笑的想着，又对孩子说：“如果我说阴间就是这样子的，你会害怕吗？”

孩子马上否定地摇了摇头：“我叫李子骞。子，君子，骄子；骞，飞起，高举的意思。我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步步登高，使李家更加兴旺发达，可我让他失望了。我不怕死，只是疼爱我的爹娘会很伤心吧？我只希望我死后，我爹娘，还有那些疼爱我的丫鬟姐姐们能忘了我，不要伤心。”

“你这么想？”地魄有些出乎意料。这个孩子在面对自己的死亡时，不像普通人的反应，焦虑、害怕，或不甘。他只是平静和坦然，心里面还装着家人。

孩子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心：“我记着他们的笑，他们围在我身边时总是笑，但背着我时却偷偷地哭。那些都是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时看到的。我不想他们哭，不想他们难过，想他们能真真正正地开心起来。鬼仙大人，你能帮我吗？”

地魄轻叹了一口气，再次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他虽然是阴间最强大的鬼仙，掌管生死簿，审判凡人的命运，但没有权力改变生死簿上凡人的命运，还有他们内心的想法和情感。“对不起，孩子，我帮不了你。”地魄回答道。为什么他在面对这个孩子时有那么多的无奈呢？

“没关系，鬼仙大人，是我不懂规矩，又越界了吧？”孩子冲着地魄笑了笑，难得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单纯美好，像要把周遭的大雪融化了，“我爹常说他的钱能买下半个京城，但却救不了我的命。谁都想开心快乐，事事顺意，可谁又能什么都开心快乐，事事如意呢？鬼仙大人，谢谢你。”

“谢我？”地魄思索着孩子的话，忽然听见他道了声谢，不明所以地问，“谢我什么？”

“谢谢你陪我说话。”孩子说。

地魄对孩子笑了笑：“回去吧，你的爹娘和你的丫鬟姐姐们都在屋里等你呢。我们后会有期。”他向屋子里看了看，眼中藏着难以言明的深意。

“再见，鬼仙大人。”孩子向地魄招了招手，地魄也向孩子招了招手。

不一会儿后，躺在床上的孩子睁开了眼睛。焦急的男子松了一口气，催泪的妇人破涕为笑，旁边的丫鬟们都开心地笑了起来。此时，孩子将眼睛转向院子里时，地魄早已经不知所踪。

三百年后，那个男孩早已长大**，换成了另一副模样，不再是当初那副虚弱的病童模样。

李太远沉着气息，对鬼仙的话既意外，又不觉得意外。鬼仙用一次次的死亡惩罚了他，给他看了所谓三百年前一名鬼仙的记忆，现在又说要杀了师父！再后面呢？他冷静道：“鬼仙，你们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我不会杀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