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

王远不用上班，可还是在那个时间准时醒来。付菡脸对着他，鼻息均匀，嘟着嘴，睡得像个婴儿。他轻轻握着她的手，细细地端详她，一帧一帧地看，看她散在枕上的头发，交织在一起，辨不清的混乱走向，微微颤动的睫毛，晨光在上面流动，眼角似乎有一滴干涸的泪渍，脸蛋光洁细嫩，从内泛出淡淡的粉红色，颈动脉有规律地跳动，与胸口的起伏相得益彰，一粒稚嫩的坚实地突出薄薄的睡衣，羞涩而单纯地存在着。她的手没有他的温热，比他的柔软，就像需要被他长久地握着。

王远一直以为付菡是个简单直接的人，面对现实生活，有一种“过往烟云”的达观态度，这是很多在优越的生活环境里长大的人——也就是富人家的孩子——的性格特征，看得开，玩得起，什么都不在乎。可当他看到付菡在他怀里哭得抽泣，才知道自己过去的认识不都对，她的感情可能与责任无关，但她的感情也绝不儿戏。王远有一点内疚，觉得这段日子，对她不够好。

付菡一声沉重地**，条件反射似的睁开眼，接下来本应该是翻个身继续睡，可是她惺忪的睡眼在即将合上的刹那又睁开了，两人对视，王远收到了一个慵懒的笑，像熬开的糖晾到微温，发着混沌透明的黄色光亮，粘稠的甜，浓得腻口。

“你早醒了？怎么不叫我？”

“不舍得。”王远掠开垂在她脸上的碎发。

“每天早晨睁眼床上都是空的，就今天是满的。”付菡打了个哈欠钻进王远怀里。

两人在床上嬉戏了一遭，一人出了身汗，睡意全无了才起床。

做饭的时候，付菡挤进王远怀里，充当傀儡，让他操纵着炒菜，油也放多了，盐也放多了，他在身后夸张的喊叫，逗她笑。

吃的时候，付菡不停夹菜喂他，他叫嚷着难吃，却一次都没拒绝，付菡笑出了眼泪。母亲也笑了，王远知道，母亲笑是因为付菡要走了。

上午收拾东西的时候，付菡给王远放她在新西兰常听的乡村音乐，还教他跳舞，他跳舞的天赋远没有修车高，付菡笑得直嚷肚子疼。

付菡和哥哥约好了下午在家见面，最后的几个小时相处时间，王远开车载着她去了南山公园。把停在山麓的平台上，两人牵着手，走上一条小路，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山顶的电视塔，是一座修在半山腰的亭子。灼人的太阳几乎就在正当空，松树和槐树的影子虽然高大，却都乖顺地贴在路边，绿的不一致的野草非常茂盛，蝈蝈叫得特别欢畅。亭子里能挡住太阳，可也不凉快，不过常有风，风吹过汗湿的身子，有另一种舒服。坐在亭子里，能看见山下的公路，车水马龙，还能看见那条河，被橡胶坝拦着的那一段的河道臃肿鼓胀，蓝色的波光，透明地涟漪，用她的视角看，这条河就像条刚吃饱的蛇。山上不安静，但都不是人声，这个时间，可能只有他们两个人。付菡先是靠在王远的胸口，后来就枕着他的腿躺下了，把他的手臂放在身上，看着天，看出一层蓝，又是一层蓝，看不透，很快就对深奥的东西感觉累了，于是回到现实，笑着问王远：“要是在这干坏事儿，是不是很刺激？”

王远笑笑，指给她看亭子周围草窠里的纸团，说：“你不是第一个想到的。”

付菡把头伸进阳光里，闭着眼看太阳，红的发黑，然后真的黑了。

“晒坏了。”

付菡睁眼，看见王远的手遮在她脸上。后来，他们真的做了坏事。付菡面对面坐在王远腿上，头靠在他肩上，看山下的公路，车流让她眼花缭乱，她看他们俩烧烤的那座山边的小房，蓝房顶，大小就像刚刚破土而出的豆芽——她突然飞了起来，飞进了之前看不透的天，不知道飞过了多少层，只知道最后还是落在了王远身上。

太阳变换着角度，他们也随着变换待在亭子里的位置。太阳由黄变红，由小变大，热度却由强变弱，最后掉进王远家后山的山头。付菡找他家，已经在阴影里了，只依稀可见，而王远的手臂上还披着夕阳，调成振动的手机响过一阵又一阵，她的眼睛湿润，模糊。

“走吧。”王远的声音。就在耳边，却显得那么远。

“再等会。”付菡声音哽咽，两颗泪珠先后滴在他裤子上。

谁都没再说话，没再动，像对雕塑一样坐在亭子里。对面的远山先朦胧发暗，终于，他们周围的树林也开始变成了烟灰色。人多了起来，一个个，一对对。

“走吧。”王远握着她的手站起来，走到离车子还有十几米的地方停住，他松开了她的手，“走吧，别回头，别说话，抱头痛哭就没意思了。”王远声音很低，低得沙哑。

付菡耸着肩，快步走进车里，引擎启动，直奔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