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王远如常在清晨醒来，而床上只有他自己。他不经意瞥向床的另一边，有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五年前，那些张欣刚离开的清晨。但一定不一样，张欣离开，他失去的是十年的光阴，而付菡的离开，是她到来的那一天他就准备好的，只是不习惯吧？

一个人睡，久而久之也没什么，最怕的就是两个人突然变成一个人，没有谁愿意孤身一人，没有谁会在清晨看到另一半空床的时候觉得生活很美好。昨晚被子上还有付菡的味道，现在没了，枕头上还有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他昨晚用的是她的枕头。

王远下床，拉开窗帘，东边山头升起一半的太阳，带着红色的光斜斜刺进屋子，刺进他眼睛，他眯眼低头，同时，蹲在檐下的麻雀被拉窗帘的声响惊飞，掠过苦瓜架，落在菜园南边的向日葵头顶。向日葵的花都开了，此刻低着头，一会就会对着太阳仰起脸，说过要摘几朵给付菡，忘了，和该说的那句“下次放假再来”一起都忘了。转回身，阳光躺在电脑桌上，映亮了整个房间，他在地上看到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他从头发上跨过去，叠被子，把床收拾利索了，不知道为什么，一眼又在地上看到了那根头发，于是过去捡起，打开电脑桌右边的第二个抽屉，把它夹到了《汽车维修技能全程图解》第一册的第126页里。

王远吃过早饭，上班，在桥上锁大门的时候接到老板的电话，说腰脱犯了，床都下不了了，让他快过去。

到了徐立波家，给王远开门的是个姑娘，二十出头，长发，大眼睛，浓香，艳妆，闪亮的美甲，身材不错，穿着低胸露脐的短T恤，尽可能地突出自己的资本。见到王远，非常自来熟地说：“快看看吧，徐老板起不来炕儿了。”脸上是忍不住地笑。从这姑娘的笑里大概就知道徐立波的腰脱是怎么犯的了。他前阵子配的那个淫羊藿的偏方很好使，这几天都雄姿英发的，简直找回了第二春，估计是昨晚和姑娘玩的太猛，把自己玩坏了。

进了卧室，看见徐立波坐在凌乱的床边，脚垂在地上，手撑在床上，裤子堆在大腿底下，咬着牙，脸色煞白，稀疏的头发错杂地绞在一起，垃圾篓放在他脚边，垃圾篓旁边的地上，有一个撕开的避孕套外包装。王远小心地架起徐立波，那个叫萌萌的姑娘笑嘻嘻上来帮他提上了裤子，等王远把徐立波背下楼，他已经疼出了一头的汗。

王远带着徐立波在医院里挂号、拍片、打针、取药，等离开的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那个萌萌倒是一直陪在徐立波身边，玩着手机，有时候忍不住笑出声，冷眼看去好像一对父女。萌萌鲜活艳丽，像朵养分充足的花，徐立波苍老憔悴，像盏即将燃尽的灯，姑娘就在他身边，却已经跟他毫无关系。

王远把徐立波送回家，又去店里干了阵活，就下班了。回家的路上他想付菡是不是上飞机了？是正在天上飞还是已经落地了？到家看家里大门开着，张欣的车停在院子里。王远几乎掉头离开。他一直希望以一种不用面对面的方式和张欣说清楚，分明白。对面对，他有好多话都说不出口，不忍心说出口，往往会越说越不清楚。

“下午拿大骨头烀的咸菜，再拿小圆葱炒个牛肉，等妈回来再熬个汤。行不行？”他进屋，张欣从厨房里出来，用商量的形式告诉他晚上吃什么。浅浅地笑，缓缓的语速，软软的吐字。这是两个人早就形成的习惯，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只要张欣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王远一定会随着。

“以后不能跟郝齐处了。”王远视线从张欣脚边的地面滑过，去厨房洗手。

“他是咱俩朋友，咱们里外怎么分？”张欣随着他进厨房，操刀切起了砧板上的肉。

“别沾手了，我弄。”他甩甩手上的水。

“你别沾手了，进屋歇着去，等着吃吧。”张欣语气变得清浅，有点嗲，这不是她有意撒娇，是和他一起做什么的时候常常用这个语气，已经许多年了，他曾经以为这就是他活着的意义所在。他被张欣用身体倚着往外推，推出了厨房。

王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定定地看着茶几上的果盘，娇艳的水果都是张欣摆上去的，要说出让她伤心的话，太难了，抹去她那张完美的脸上的微笑，他一直都做不到，十几年前，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做不到，十几年后，经过分离，背弃，再见到她，他还是做不到，听着厨房里刀与砧板有节奏的接触，他好几次嘴唇翕动，都没办法发出声音，直至不经意瞥见茶几底下被台历压住大半的一片彩色口袋，这是付菡的面膜，她喜欢躺在沙发上敷面膜。

“张欣？你来。”王远看着张欣，等她在茶几前站住，神色已经和在厨房门口时完全不同了，“咱不这样了行不？”他站起来，“我没好到离了不行，你也没差到嫁不出去。那步你都迈出去了，你也走成了，干吗还回头？过去再好，也过去了，咱俩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