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

张欣坐在自己车的副驾驶上，看着前方几十米外的救护车，闻着正在开车的王远身上的气味，她七上八下了半夜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哭肿了的眼睛也捕捉到了各种色彩。比如王远胳膊上像月光一样的汗毛，他鼻翼上被鼻梁遮住的暗影，他直视前方的晶亮眼眸。

“今晚上对亏你了，谢谢。”

“没事儿。”车里青蒙蒙映出他脸上的微笑，让张欣不自觉的把手搭在胳膊上。

“她能生气不？”

“没事儿。”王远淡淡的，没表现出义不容辞的踊跃，但也像是应当应分，这就让张欣觉得够了。

到了沈阳的医院，王远推着她父亲楼上楼下地做检查，办各种手续。来得及时，用上特效药，两个小时之后，父亲不遂的半边身体就能轻微活动了。主治医生表示留下后遗症不可避免，但不会太严重。

罩在张欣头顶的阴云终于散去，想起了还没吃饭。这时已经接近中午，她妈陪床护理，她和王远出去吃饭。

王远这个上午就做了两件事，一是带着她爸做检查，再就是接电话。电话一定是付菡打来的，因为他一直都在轻声细气地解释，过去他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就这么对她说话。他欠着家里的交待，估计是恨不能马上就回去，可她还是求他在这多留一天，理由是她们母女俩没法照顾她爸。从她结婚之后，她爸妈怕亲戚们借钱，有意的都疏远了，只交了些不会有金钱来往的牌友酒友，这么一来是没有人借钱了，可自家也成了“孤岛”，所以在昨晚紧急的时候，张欣能想到的只有王远。

王远想回家是不用说的，可她求他留下他还是一口答应了，对她的态度仍然温和，应该是担心她着急。他就是这样的，当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不会躲开。

“我在网上定好酒店了，吃完饭就过去睡觉，你一宿没睡是吧？”在饭店的椅子里做好，张欣看着对面的王远，白眼球里的血丝结成了网，蓄着胡茬的下颔比她上次见他时窄了，她有点心疼。上次看他摆摊，她就心疼了，如同习惯，她在心里骂自己贱，但现在她又不觉得这是毛病了。

“没事儿。”王远低头扒拉碗里的米饭。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不冷不热的“没事儿”。

“你怎么那么冷静？像大夫似的。”

“注意过这事儿，还特意问过来修车的大夫。现在这毛病这么多，家里也有老人，多知道点儿好。没用最好，不能不会。小时候净盼爹妈有钱，现在就盼爹妈身体没毛病。”也许光线太暗，他脸上的笑容显得惋惜而苦涩。张欣的思绪回到了五年前，他爸病重的时候两人个闹别扭，他对她说，他会像对待自己父母一样对她的父母，那个时候，她觉得那是他哄她的话，现在想来，俨然是承诺，虽然他已经不用再履行了。

“血压早就高了，天天告诉他少喝酒，少打麻将，有时间多活动活动，就差扯耳朵告诉了，谁也不听。”张欣情绪陡然低落，嘴上说是现在自己病中的父亲，心里想的却是过去他病中的父亲。

“过日子也不能干待着，总得有点事儿干。这么多年都成习惯了，哪是三两天就扳过来的。这之后不改也不行了，就便儿让我婶儿也查一查，没事儿最好，哪有点小毛病早防早治，我叔这下多悬，没听大夫说，要是堵主动脉上，人就没了，那得多后悔。”

张欣感觉到眼泪划过脸颊。眼泪的主要成分是后悔，在王春林病重时，她盼望的是他早死，怨王远死心眼，总不肯放弃。经过了昨晚，她体会到了那时王远的心，再想想那时的自己，她羞惭得抬不起头。又想起了她刚到日本给王远打的那个报平安的电话，飘进电话里的哀乐，他那重重的、带着绝望的哭声，她在那头陪着他一起哭，那时想到的是“不是时候”。她过去从没觉得对不起王远，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原来真的对不起他。上次他们吵架他说的，他只要她回来，在他身边，陪他一起面对。那天在表姐家，她想了很多弥补的办法，却没有这个。王远看着她，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的表情。她拿餐巾纸吸干脸上的泪，笑说：“想起以前了，觉着挺对不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