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七

“瞎扯，赶紧收了。”王远皱着眉看了她一眼，把桌上的一沓餐巾纸都放到她手边。

“真的......”

“真的假的都赶紧收了。”王远不让她说下去，“你要这样我就走了。”

张欣想说点别的，却又一次被他的电话打断了。王远起身走到一边接，不用说，一定是付菡，过了会儿，他看着她走回来，“付菡来了，我去接她。”

张欣为了掩饰窘促，把定好的酒店地址告诉他，让他带着付菡去酒店。王远扔下一句“再说吧”就急忙走了。看着王远的背影，张欣在心里奚落自己傻，他肯定和付菡直接回家，还去什么酒店？现在不管她怎么样，他都要走了。

张欣在医院嘈杂的环境里度过了整个白天，在父亲的病房和母亲检查的科室之间往返，神色凝重的陌生人在眼前倏忽而过，病人的脸孔大都木然，生命的神采已渐渐消逝。医院是人类社会的明暗交界处，但阴暗更多。

傍晚母亲的检查结果陆续出来，她是典型的三高人群，也是易患心脑血管疾病的高危人群，而且已经有了血管硬化和血栓的迹象，现在马上改变生活习惯，用药，定期检查，还能做正常人。

张欣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口又流了一气眼泪，医生说她父母的身体状况，主要的成因就是不良的生活习惯。她做了那么多努力，那么多牺牲，就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好，让父母活得更好，不用为了生计操劳。他们是不用为生活操劳了，可并没有活得更好，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享福”，可没有健康，还能享受什么？

以后该怎么做？张欣也不知道，人类最普及的一种人生智慧，是“走一步看一步”。张欣的泪干了，这是她的第一步。她看看电话，有几个未接来电，有朋友的，有程浩的，却没有王远的，她一直在等他打电话来和她告别，不辞而别不是他的风格。但风格，可能也会被身边的人改变。她不用太指望他，她是需要人帮助，可电话里的那几个未接来电，任何一个回过去，都能找来帮助，她是希望他能在身边。

八点半她爸还要做核磁共振，张欣默默计算着从病房到放射科的距离，她又看了遍那几个未接来电，然后对着走廊愣神，迟缓地想着应该给谁回，走廊就像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密集的人群就是汹涌的河水，涌进，涌出。这会无论给谁回电话，也来不及帮忙了。突然间，她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王远。她认真再看——通常认真再看，那个人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陌生人，但这次没有，那个人就是王远，而且已经朝她走过来。张欣快步迎上去，眼泪斜斜地滴落到地上，而在扑进他怀里之后，眼泪都渗到了他胸口的衣服里。

“怎么了？”王远紧张地问。

“没事儿，就是累了，想哭。”王远的怀里，总是温暖的。

“累了你们回酒店歇着吧，晚上我看着就行。”

“你睡觉了吗？”张欣仰头望着他。

“睡了，酒店不错。”王远笑笑，推开她。

张欣把母亲送到酒店，自己又回来了，病房里没人，她在放射科的走廊里找到王远，他正在打电话，似乎没打通，他又拨了一遍，等她走进，听到他对着电话说：“你上我们家看看付菡回去没，要是回去了你就和陈晓丽带她玩去吧......别废话，赶紧去。”他挂了电话才看到她。

他们出问题了？张欣想，走过去抱住了王远。

“上那边坐着吧。”王远挣脱她，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原来他们没出问题。张欣有点失望。

“我不给你捣乱，你们过你们的，我能常看见你就行。”张欣坐到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看着自己的膝盖。他的手太大，她抓不过来，她更愿意被他抓着，在他的手里。

“净扯，瞎寻思什么。”王远把她的手送了回来，故作无所谓地假笑。

“咱俩就是好过那么多年，没有新鲜感了，我也是个女的呀，你就这么对我？”她也故作无所谓的假笑。

“咱俩好过那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一心二用我不会，这艳福我享不了。再说你现在过这么好，找啥样的没有，还想我，你不傻吗。”

“人多有什么用，我有难不还是得靠你？老人常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我现在明白了。你真想跟付菡结婚吗？”张欣扭头看着王远。

“没有，这事儿也不是我想就行的。”王远笑着摇头，“该说不该说的也说了，该干不该干的也干了，不能不认账，送佛送到西，有她变的，没我变的。”

“那我等你，等你把佛送走了，肯定用不了五年。”张欣自嘲的笑。

“又不是十七八，别这么幼稚，我没等过你，你也别等我。生死攸关的事一辈子能遇着几回？千万别拿这时候当标准。再说就凭现在的你，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有的是，你也就是先找我了，找别人也一样。我瞅那个小胖**挺好，老实巴交儿的，都到那一步了，就别想别的了。早知道有他我就不去了。你回头跟他说一下，别误会了。”

“你别误会了。”张欣不自觉地又扯住了王远的胳膊，“我们住一个小区，我也给他打电话了，他就穿睡衣来了，不是......我跟他什么事儿也没有......我现在说像假的似的......有你，再让我接受别人，太难了......”核磁共振室厚厚的门打开了，一个二十多岁，清瘦的男医生出现在门口，没等他说话，王远已经迎了上去。

原来他误以为程浩和她住在一起，可就算有了这个误会，他还是选择了留下，照顾她。她特别想跟他说，她身边不管围着多少人，加起来，也不如一个他。

张欣现在是红人，所以有好多朋友关心她，第二天，来探病、帮忙的人就陆续到了。来的人都是又拿东西又拿钱，刚认识个把月的人亲得就像相识十几年的老友。这样被捧着的感觉很好，张欣只需要被捧着，热情地感谢别人的关心。这是她专心经营的生活，她知道这些朋友冲的是她拥有的东西，是她这个有本事的人，但这没什么，她就要做一个有本事的人。

王远推着张万青做检查，一个正在和张欣说话的女人立刻吩咐身边的男人来帮忙，那个脸皮白亮亮的男人马上跑了过来，笑呵呵地跟王远一块把张万青推出了病房，张欣和另外两个女人走在后面。做检查的时候王远和他一起等在外面，这个人很健谈，大概是觉得相视而笑就是朋友了。

“你也是张欣朋友？”他问。

“邻居。”王远笑着摇摇头。白脸皮笑着点头，大概是打量他之后找到了答案。王远跟白脸皮的着装有很大不同，他戴了条金链子，穿了件阿迪达斯的T恤，二郎腿翘起的脚上穿着的是阿迪达斯的鞋，手指捏着墨镜，手放在支起的膝盖上，腿有韵律地抖着，手指捏着的墨镜也跟着抖。王远在镜片里看到自己，映出自己的穿着，早市上买的迷彩五分裤，早市上买的球鞋，淘宝上买的T恤，在白脸皮眼里，他这样也不像是张欣的“朋友”。

“张欣人不错，求她给你办出国，外边挣得多。”白脸皮显然是在设身处地为他着想。

“不用，在家里挺好。”王远说完看见白脸皮颇为不屑地笑了笑，那意思好像穷人不上路，活该受穷，玩起了微信，对着电话问对方什么时候能到，说他已经到了，正推着张欣她爸检查呢，炫耀的口气就像第一批抢购到新款苹果手机的发烧友。王远很不引人注意地离开椅子，离开走廊，离开医院，在离开沈阳的客车上给张欣发了条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