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曹操

公元208年，冬夜，赤壁，二更天，曹军大营。

曹孟德孤独一人坐在中军大帐，伏案沉思。

自陈留起兵以来，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每一天过得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惶惶南北，碌碌东西，辗转间，曹孟德已经五十三了。

眼前就是长江，对岸就是江东，坐在这八十万军的**，这一切，好不真实。

黄盖来信，今夜，他会过江投奔于孤，周瑜小儿，你们为何还要负隅顽抗。

孤有八十万军，八十万，可以堆石成山、投鞭断江，威震寰宇。

二十年来，孤平黄巾、定河北、征乌桓、收荆州，天下九州，得其六，方有今日中原之一统，四海之内英雄，可有谁，能胜孤一筹？

你们，为何还不信孤？

难道就因为我不姓刘，就因为这汉家天下容不得一个异性主？

这天下大乱，究竟何时能止？

快了吧，快了。

孤永远忘不了，十二年前，面怀稚气的少年天子扶老携幼来到许昌的那个上午。

这年轻的皇帝，脸上稚气未脱，人群**的他，步履不安。

这倾颓的汉室江山，就请安心交到孤的手上，孤誓要平息这天下所有的战乱。

八年前，袁绍兴兵起事，要清君侧。

这个愚夫，当初天子临危他不思报国，如今的他，竟想着仗势夺天子令天下！

他不配！

出征在即，汉室的官员蠢蠢欲动，皆以为我曹操要篡夺天下，天子令刺客刺杀我，这到底是要作甚！

我跪下问天子，天子说我冤枉了他。

你是君，我是臣！天下只有含冤的臣子，哪里有含冤的天子啊！

孩子，你真以为他袁绍来了，你就真的能变成帝王吗？

帝王，是有治**邦之能，一统天下之志，保境安民之威，福泽四海之德。

现在的你，还不够。

官渡之战，以弱胜强，世人只道是许攸献策，乌巢劫营。可我永远忘不了，许攸来见我时，谋士们与众将官看到希望后压抑良久、众志成城、一统中原的眼神与决心。

中原，该安定了吧，将士们，孤，要给你们一个安稳的生活，从此长江以北将再无大战。

而如今，眼前就是长江，江东的最后一道屏障。

黄盖深夜来投，江东人心惶惶，孤携大胜之师，兵锋所指，周公瑾，你拿什么赢我？

孤不明白，这世上真有这么多不畏死之人？

刘关张如此，周公瑾亦如此。

孤敬重你们这一腔孤勇，但也只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用不了多久了，天下太平将至。

荒芜的田园，残破的宫闱，都将重现往日的辉煌。汉家的祖宗们，是孤，曹孟德，了结的这一切！

今夜的江风温柔，月光黯淡，令人感觉平静。孤好久没有感到如此轻松了。

士兵中有些喧闹，孤出帐时看到一群身着灰袍的刺客在人群中争斗，原来是夜袭。

呵，夜袭。

孤有上将千员，周公瑾，你只有此番手段了吗？

前些日子那个相貌丑陋、号称凤雏的谋客献策，连环战船于江上，可提高我北军的战力，孤允了，只因荀文若曾道，凤雏之才，远胜于他，想来不会错。

风拂过我的鬓角，为何孤感到了一丝慌乱，这种万事不由自己掌控的感觉，真不自在。

那风，是东南方向，冬天的东南风。

黄盖，周瑜如此待你，你可不要负我！

孤这一生，宁叫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孤走上前线寨门，远远望去，江上星星渔火，水寨灯火通明，这一夜，如此平静。

直到远处的绵延的船阵，扬起风帆，船头的火光晃了孤的眼。

原来是火攻吗，凤雏在骗孤，黄盖在骗孤，可这风为何……周公瑾呀周公瑾，为何这老天也在帮你？

孤命所有战船解开连环，分散而出，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黄盖拎起一个油罐，奋力一掷，竟砸上了孤的寨门，孤险些被火油烧伤。

待孤醒过神来之时，满江的红光，真是眩目，红光亮得孤身体发怵。

当许褚慌忙扶着我撤下寨门的时候，孤回望江边那一眼，孤知道，这大江之畔，孤此生可能再也来不了了。

这些年，孤战场上运筹帷幄、算无遗漏、未逢对手，此番怎会犯了如此多的错？

这一刻，我仿佛听到了许昌某些人的嘻笑之声，听到天子与群臣内心的窃喜。

天子，八年前，北有袁绍，而现在，又有刘备，你怎知，他们就与曹孟德不同！

怕是更不及我曹孟德。

孤有负天下人，却唯独不曾负你汉家天子。

你们可知，这一战的意义，孤此生，再不能去江南泛舟，天下一统，怕是成了个遥不可及的梦了。

若是连我曹孟德都做不到的事情，这天下又有谁能做到？

这一场仗，孤不该输，孤不能输，孤，却输了。

此后，再也没有卸甲归田的期盼，没有纵马放歌的快活，有的只是，那耿耿不寐的长夜，以及渐染风霜的鬓角。

山河破碎，满目疮痍，这天下，何去何从？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白云青山留不住，人间尽是白头翁。

一年年兴师征战，一年年无功而返。

孤好恨，孤……好累。

公元208年，冬夜，赤壁，二更天，吴军大营，周公瑾。

他们都说，瑜是个幸运的人，三十三岁，江东水师都督，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

而瑜要面对的，是曹操率领的北方八十万军，可能还远远不止。

小时候曾有算命的说过，瑜是身杀两旺，这辈子会杀无数人，亦会救无数人，一生志得意满，却始终活不过四十岁。

那时候，瑜觉得不可能。

人之命数，皆由自己掌控，岂由得他人胡诌。

但今夜，瑜有些信了。

甘宁夜袭，黄盖诈降，陆伯言在江边蓄势待发，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对岸的士兵们不久就会陷入一片火海，世人将皆知吾名，周公瑾。

孔明，瑜还要风，干燥又猛烈的东风。

曹孟德，全天下都会记住这场战争，就让这满江的大火来为你送行吧！

赤壁，汝之梦魇，瑜之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