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事相求

一个小人物，命运的转折点，总会在那个你的不能预见的地方。祸与福，既然你不能左右，那就只能选择顺其自然。

这话是我父亲经常教育我的。他给东家当了一辈子帐房，却从来没有算清过自己家里的帐，总被我母亲数落。不过，他有个长处，擅长隐忍。就因为这点，东家喜欢这个口风紧做事不张扬的帐房，在举家逃亡香港时，把那么大一个宅院就交给了我父亲看管。

虽然我父亲一直认为我过于年少轻狂做事不稳当，但到了关键之处，遗传的东西还是起了作用。当被金富拎进杰克的办公室之后，我就明白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话，只能任凭他们处置，即使金富提出让我顶替杰克去参加了那个座谈会的馊主意，也只能顺口应承下来。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为了让解放军相信我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汇丰银行上海分公司经理，除了造了经理工作证之外，还特意让人给我制作了这个惹祸的胸牌。

“这个是假的。”让矮个子一提醒，我着急用手捂住胸牌并忙不迭地解释道。

“你还真当我们是傻子，你戴个汇丰银行经理的假胸牌，天天在汇丰总部大楼里进进出出，就不怕那些看大门的印度大叔抓你？胸牌假的，我看你找打是真的。”

矮个子是真上火了，伸手就给了我两巴掌。

娘的，这人怎么也和那个女人一样，爱抽人的耳光，而且还是一模一样的左右开弓一边一个。不过，我刚才已经试探过疤脸男人的底细，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人家对手，而且这矮个子也是挺壮实的，估计身手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只能双手抱头忍气吞声不敢还手。

“老武，不要打人，我们是请徐先生和我们合作的，你这样打人很不好。你放开徐先生，让他坐下说话。”还好，疤脸男人制止了矮个子。

“嗨，麻老板！”那被叫做老武的矮个子十分听疤脸男人的话，马上就收手老老实实地站到一边去了。

我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矮个子，总觉得他刚才的反应以及现在站着的这个样子很熟悉，似乎从哪里见过，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

“徐先生，抱歉，我这位武兄弟性子急了点，我替他向你道歉了。”说着，疤脸男人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向我微微欠了下身子。

疤脸男人这个动作，彻底激活了我的记忆：刚过完年的时候，一群人到我们总部来找经理，金富安排我去倒开水。为首的是一个个不高但显得十分精明的中年人，在他身后站着一群像保镖一样的男男女女。

那个中年人和我们经理说话的时候，也像疤脸男人现在这个样子，总是不断地用欠身子来表达一些谦逊意思，而站在他身后的人，模样就像现在站在疤脸男边上的矮个子。

我听金富说，那一群黑脸白脸唱尽的，全是日本人，到汇丰总部来，是索要他们战前存在汇丰银行的一笔钱，好像数目不小。

二战结束之后，日本军方被战胜国银行冻结的钱款可不少，总是不断有人打着各种名目来取钱，我当时也没有太在意。

当然，金发外国佬也不是吃素的，日本人输了战争，再嚣张也没有人买他们的帐，那些钱就是成心不让他们取走的，所以那帮人得到的结果必然是气急败坏地回去。

“日本人？”我心里犯了个嘀咕，一下子警觉起来。

我恨日本人是恨透了顶，因为我奶奶就死在日本人的轰炸之中，那年我才九岁。我父母辛苦攒钱在上海买的房子，1937年夏天被日本人飞机投下的炸弹轰平了，最疼爱我的奶奶就埋在里面。要不是东家收留我们，这些年可能我们就流落街头过日子了。我在教会学校上学时，还常常被路遇的日本人欺侮。更重要的是，我心里最痛恨的那个女人，我感觉也是个日本人，尽管她矢口否认。

“是这样的，我们呢，有一笔钱存在汇丰，现在急需给取出来，所以想找你帮我们一个忙。当然，我们是诚心诚意和徐先生合作，不会亏待你的。”疤脸男人说着，从放在身边的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下，似乎是抓出一把钱来，直接就塞到我手里，“这是合作的定金，事成之后，我们还会有重谢。”

东西一到手里，我看都没看，就知道那是民国初年孙中山头像的银元，二十六点六克重，百分之九十的成色，俗称“小头”，这可是时下抢手的硬通货。

这一把小头，不多不少，正好十个，看样子他也不是随便抓的，而是事先就早有准备。

在银行工作，这些都是基本功，凭手感就能全知道。这人出手如此大方，肯定不会是有什么好事情找我，这些银元虽然诱人，但在我看来，就像捧了个烫手山芋。这会，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只要他们不抢我腰包里的美金，我就给他们烧高香了，哪里还敢要他们的钱。

“无功不受禄，这么多小头，我更不敢要了。”我赶紧把钱还回给疤脸男人。

“怎么，敬酒不吃想吃罚酒，是不？”看我不收钱，那个刚刚老实一会的矮个子又开腔了，“你家住在清水路327弄9号，家里有个小媳妇，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父亲。怎么样，还要我再往下说吗？如果不肯和我们合作，想必你是知道结果是将什么的！”

他这话一出，我就知道，这哪是什么合作，分明是要挟，而且我还没有退路可以选择。

更让我头大的是，眼前这两个人现在出的套路，几乎是和我在四个月前遇到的一模一样，只是他们现在还只是嘴上说说，而那帮人则是先做后说。不过，正因为我之前曾经遇到过这种套路，所以有一定的免疫力，情绪上反倒没有受太多影响。

“老武，怎么能这样呢！”疤脸男人又一次“训斥”了矮个子，转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又把银元塞了回来，“我相信徐先生一定会和我们好好合作的，所以，这钱——————”

“哈哈，你们对我的情况是知根知底，看样子也是费了不小的功夫，既然朋友如此看得起徐某，那我也不客气了。”就冲这两个人的样子，我再傻也明白了，事情能不能帮到先不说，但这钱是不收不行的了，否则我今天出不了这个门。被逼到墙角了，我也只好顺势而下，梗了一下脖子，壮了壮胆子，装出一副仗义的模样说道。

不知道是我这银样蜡枪头蒙混过去了，还是那两个觉得也只能这样，过了半个多小时，在我答应了要求并听明白对方要我做什么事情之后，终于走出了那间房子。

六七点已经是傍晚时分，但西挂的太阳依然是灼热如故。从屋里一出来，一股热气拢裹过来。让我感觉到奇怪的是，自己居然没有感觉到热，反而有一种冬天晒太阳的温暖感。浑浑噩噩中，似乎听到还坐在不远处招客的那群女人冲我招手。

“哎哟，小哥年轻火力壮啊，这老半天的才完事。”

“小水梅也不送你出来，是不是被你整得起不了床了啊。”

“耍够了没有，要不到我屋里再玩会——————”

在那群女人的浪笑中，我像是小偷一样从凝脂路里逃了出来。等拐了个弯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脂粉气味浓得令恶心的小街，却不知道这里注定了与我有诸多的因缘。这些风尘女子，都是一些让人既恨又怜的人。但从骨子里说，她们的身上，倒尚存有许多普通人不具备的善良和正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