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亲醒了

从我家到弄堂口，也就五十多米，但我却第一次感觉到它是如此的漫长，以至于背着父亲跑到大车跟前时，双腿一软，全身的骨头似乎都散了，浑身湿透，蹲坐在树杆下半天喘不过气来。

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乌云把整个头顶都罩得严严实实。看样子，这天是要下雨了，难怪如此闷热。不过，逃跑计划进行的如此顺利，喜出望外的情绪还是让我很快满血复活，快速起身把依旧昏迷不醒的父亲放到大车上，小心地用油布遮盖好。

车绳套上肩，抬头看了一眼巷子外面略显昏暗的路灯，一份莫名的悲壮顿时涌上心头，眼眶一酸，两行清泪就流了下来。当然，感伤再多，我也知道时间对于此时的我们父子来说就是生命，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最重要的。想到这里，我头一低，迈开步子就向事先想好了的路线奔去。

故事并没有向最好的结果演绎，我刚走出几步路，就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虽然拍我肩膀的手力量很小，还是马上感觉到了。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个动静让我吃惊不小，但我并没有回头，反倒心一横脚上加大了力量，开始向巷子外的光明处狂奔而去。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我能不理会的了：就在这时候，背后传来“咚”的一声，大车马上就变轻了。我不算太傻太木反倒是灵敏过度的人，当然马上就明白后面发生了什么：看来，我即便是变成孙悟空，也还是没有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肯定是钱英子的同党或者是凝脂路上的那两个男人干的，他们把我父亲从大车上给卸下去了！

跑路计划彻底失败！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被无情现实击败的理想者，很难直面残酷的事实。我就那样子直挺挺地站在黑暗的巷子里好久，听着穿巷而过的风**身上衣服，那些散发着汗水酸臭味的破布条子，像是飘在被占领阵地上的败军旗帜，将悲壮与沮丧一同弥漫。这样的情绪渲染，之前总是属于这几个月在教我功夫的师傅，他是东北军的老兵，一身功夫却救不了自己的家园。他说，他当年离开家，离开自己曾经坚守过的阵地时，眼睛里流的不是泪水而是鲜血。而这一刻，我对他当年的感受有了深刻的理解。

身后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我就站在那里等，等那些主宰了我命运的恶魔出现。但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等了很久却没有等来任何动静。于是，一份侥幸心理突然产生：会不会是自己心里过于害怕被人拦截，所以产生了错觉？想到这里，我转过身来，借着从巷子外面折射进来的一点点光亮，看了一眼大车。回头时，我故意把视线压得很低，低得只能看到大车。我害怕看见大车后会站着我不想看到的人。然而，就这一眼看去，我张开的嘴就合不拢了！

大车上的情形果然如同我想像的那样，那些破烂东西虽然还胡乱堆放着，但中间却已经凹下去了一个坑：父亲真的没在大车上！

发现大车上已经没有父亲了的瞬间，我脑袋一片空白。然而，转而就开始感到莫名其妙起来：因为我眼前并没有任何人，整条窄长的巷子都是空的。就算是有人截了我父亲，那他们应该也还没有出巷子的。

“平安。”就在我呆若木鸡般站着时，大车的尾板处突然慢慢冒出一个黑影来。这个黑影出现的极为缓慢，以至于一开始我都没有注意到，直到冒出整个头形并开口出话时，我才确认，那就是我的父亲，已经在床上躺了四个月的父亲。

父亲没被截走，那肯定是大车尾板坏了，人滚下了大车！反应过来后，惊喜有加的我一步就窜了过去。但是，当看到有膝盖高的大车尾板依然完好如初的立在那里时，我却傻眼了。而且，一直昏迷的父亲这会正黑暗中冲着我微笑！

见鬼了！我的头发马上竖了起来。父亲被钱英子下了毒的事我是深信不疑的。我每天晚上都给父亲擦身子，他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当然知道。父亲特别怕痒痒，但我给他擦那些让他痒痒的地方时，他从来没有反应，我用上帝的名誉发誓，一丁点都没有。

“爸，你怎么醒了？”我一边忙不迭地把父亲重新抱上大车，一边不解地问道。

“平安，我们，怎么，到这里了？你，你这是，想干什么？”父亲的身体显然极其虚弱，说话都不连贯。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倒用手勾着我的脖子。我感觉到了他的手明显是想用力，似乎不想让我抱他到大车上去。

“爸，时间来不及了，等离开这里我再给你解释。这个家实在是太邪性，招事，我们不能再在这里住了，得跑！”证实了父亲确实已经苏醒了过来，这让我凭添一份欣喜。至少在后面的计划里，他可以配合我了。要不然，背着一个昏迷中的老人出门，实在是太招人耳目。我相信，父亲听了我的话，肯定也会非常高兴。平日里，只有早晚吃饭的时间，钱英子才会让父亲醒过来一会，让他喝点粥。这个活虽然不归我管，但我远远地与父亲的目光相遇，也能看出父亲内心的痛苦。父亲醒过来的时候，钱英子从来不让我近距离接触到他，是怕我们相互间交流传递消息。

“我们，不能走，平安，我们，得回去！”父亲的话语很轻却很坚决。

“回不去了，回去那个女人肯定要杀我们俩，我功夫不好，打不过她。”听了父亲的话，我虽然感觉到有些诧异，但还是毫不犹豫的把重新放到大车中间，再用那些破烂把遮盖起来。他昏迷了那么久了，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基本是一无所知，只能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和说清楚。可我没想到，父亲的执着远远超出我的想像。

“我们不能离开林宅，平安！”父亲挣扎着从破烂堆里爬出来，本来是想抓住我的手，却扑了个空，又一头栽出了大车滚到了地下。正欲拉车再度出发的我，看到这一幕，才知道刚才父亲就是这样摔出大车的。

“爸，我们不走，全都得死在那宅子里。”看到父亲摔得不轻，我心痛的差点没有哭出来。我知道，自己得告诉他一些实情了，“那钱英子是日本人，她要我为他们做事，要不然就杀了我们，你就是吃了她的药才昏迷不醒的。还有，今天又有另一拔日本人也找上门来了，也要我为他们做事。这些人全都是我对付不了的狠主，所以，爸，我只能带着你跑，今天不跑恐惧以后想跑也没机会了。”

“平安，苦了你了。”原以为父亲听我了我话，会和我一样迫切要跑路，有谁知道自己身在魔窑里不想跑的？但事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父亲似乎并没有感到吃惊，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似的，反倒是镇定地伸手帮我擦了一下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水，心痛地说道，“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不能这样走，必须回去。”

“为什么？我刚刚好不容易带你跳出了火坑，你却还要让我回去等死。”心里委屈，我这一下是真的哭了出来。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谈不上高大，甚至是有些胆小怕事，所以对他这会执著要回去的想法非常不理解。

也许他是被钱英子的药迷了心窍！我想到这里，决定不管父亲的想法，带他离开这里再说。于是，我找出放在大车上的绳子，想把父亲绑起来，免得他再翻身摔地上。然而，父亲的举动再次让我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我那把尖刀拿在手上了，抵着自己的脖子对我说道：“你如果不把爸爸送回林宅，我就只能死给你看！”

“爸，你这是何苦呢？”

“平安，相信爸爸，我们现在不能离开林宅。爸爸保证，以后，一定会给你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