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

半个月后，荒木云芳出院。荒木云芳回到家中已是日暮时分。

就在这一天，夜幕将要降临之时，荒木江贞把井上芳成叫到一间闲置的房屋中，众人都在正厅，所以这一幕大家都看到了。

一整日都阴沉沉的，远方的云翳早已将日光遮挡围拢，密不透风，徒留天际一片暗沉萧索。庭院中干枯的树枝和些许墨绿色的枝叶绰绰约约，将这暗沉的光遮挡的更加严密，铺满天地浓重的沉默。

井上芳成今日穿一身浓艳的红色和服，上面缀着大朵白紫相间的花朵。莫共实在不明白一位年过花甲的妇人为何总要穿的这么艳丽，而且她的女儿刚刚出院，这家中如此惨淡，不知她有何心情穿出来的？

荒木江贞面对井上芳成站着，盯紧她的眼睛，肃沉道：“大正十一年（1922年），是你示意云芳，让她领着一群人……到学校，去找真希？”

井上芳成轻蔑的看着荒木江贞，忽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得意的点头：“是我。”

那间房屋的推拉格栈并未合上，所以他们两人的对话外面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真希，这个名字好熟悉啊，好像在哪里听过……莫共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有关这个名字的记忆，忽然，莫共想到了……她不是端木惠芝的女儿吗？莫共见荒木江贞托着桌子的手忽然有些不稳，险些跌倒。刚才荒木江贞与井上芳成走进那间房屋之时，莫共发现荒木中岛、荒木歌川和荒木云芳都在侧耳静听，看得出来里面气氛凝重。而奶奶也站在了正厅一角，莫共坐在他们身后，本打算回“共心斋”中。过往他们一家人的谈话，莫共从不愿意靠近，可她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觉得自己也要听一听，犹豫片刻她还是未动。

荒木江贞的声音像静静淌过的流水：“是你害了她，是你们！”

井上芳成则阴悒笑着，红色和服在灯光的映衬下，格外亮眼：“夫君，你知道吗？那一晚，听说真希她从楼上跳了下来，我别提有多畅快了。还‘真希’，真情、希望，哈，名字起的好听有什么用，还不是十七岁就香消玉殒了。”

莫共听见井上芳成嘴里“消香玉陨”四个字的音格外重！

“那个女人会彻底死心吧，勾引高贵的荒木你，诞下的孽种死亡，她就再也不可能在你我之间兴风作浪。她那样卑贱低微的人，就只配这样的遭遇！用她的一生去痛苦，让她彻底明白，沾惹比自己身份高贵千百倍的人是多么不应该的事情！”

真希竟然是荒木江贞和端木惠芝的女儿！莫共的心脏忽而有些发麻，她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击中了自己……

莫共的视线转换了方向，她只能看到荒木歌川的侧身，他眸色深沉，深不见底。

所以说真希的死亡与井上芳成和荒木云芳有关？端木惠芝从未和她提起过，怪不得这些年来，荒木江贞对于他的女儿荒木云芳如此冷淡。同样经历过失去至亲之人的剧痛，莫共都能感觉到荒木江贞的心定在流血，她的心也开始颤抖起来。

荒木江贞盯着地面一言不发，浑身抖动，良久，荒木江贞抬头对上井上芳成的视线：“这么多年，你可知错？可有过一丝悔意？”

“悔意？哼！”井上芳成冷笑一声：“如果不是她们一家人急匆匆离开东京，那个女人也是该消失的！不过荒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她吗？”井上芳成自说自演，急切答道：“我之所以没有杀她，是因为让她活着她才会更加痛苦！因为她的女儿死了，她最爱的人也和我在一起，她什么都没有了。我要她眼睁睁的看着我和你相伴白头，而她什么都没有！”井上芳成的神色越来越激昂，到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我绝不允许有任何人横在我们中间，我和你之间，不可以有一丝隔阂，高贵的人就该拥有这世上最高贵的感情和家庭！”

荒木江贞默默走出房间，未到门口，井上芳成倏然拉住荒木江贞，咆哮起来：“江贞，这么多年，你可曾看过我一眼？”见荒木江贞沉默，井上芳成将自己刚才抛出去的问题认真回答，喃喃道：“你从不和我亲近，不与我说话，不看我一眼，不让我进你的房间……”

荒木江贞甩开井上芳成，愤恨骂道：“你教唆云芳在学校里处处为难苛责真希，云芳生性恶劣，顽虐不堪，竟然会找一帮市井中的流氓无赖，将真希绑架，最终将她……将她轮番玷污……事发当晚，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从高楼跳下来……你是人吗？你们是人吗？真希她还那么小，她与她母亲一样，天性善良，纯真宽和，却被你们两这样残忍的刽子手杀死！”

荒木江贞又激烈的重复一遍：“是你们杀了她！是你们！”

莫共下意识捂住嘴，她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一方静谧的空间里站立，此刻，她不敢去看荒木歌川，也不敢看荒木云芳。

这是莫共来荒木家四年，第一次听见荒木江贞说这么多话，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声音这么高，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激烈！

原来是这样……莫共心跳迅速升腾，莫名的心慌心悸，对于这家中的一切，她恍然才明白，为何这家中会有如此沉闷压抑的氛围，像是木质椅柜长期发霉而难以晒干的味道。

莫共忆起，当初她去往端木惠芝家中，看到了真希的遗像，上面写着“平田真希”，端木夫人自始至终也未与自己说起真希真正的死因，她当时还猜测是否与夏目初音一般，没想到她虽未被军部带走但经历却是相似的……

莫共只感觉一阵又一阵的心绞痛……她忍不住微微撇了一下头，荒木歌川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莫共只觉得那侧影如一块白璧无瑕晶莹剔透的珍玉被窖入充满淤泥的阴沟中。

而荒木云芳，神色淡漠，好像这件事她并未参与其中。

井上芳成也大叫起来：“是她自己要跳的，我又没有从后面推她！再说，那样卑微多余的人，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荒木江贞突然凌厉的大吼一声：“你们母女俩犯下这么深重的罪孽，该是还的时候了！荒木云芳一直盼望有自己的孩子，可结果呢？这都是报应！”

井上芳成鹰瞵鹗视，似是要将荒木江贞盯穿！她努努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都再未说出来。

荒木中岛则起身，默默向外走了出去。

荒木江贞又说道：“她只是听了一句，歌川和莫共想有自己的孩子，便嫉妒莫共，残忍到要杀她，你们做的孽太多了！”

井上芳成歇斯底里：“你的冷漠，已经判了我死刑。我偿还的还不够吗？”

“因为我这一生，早都当你已经死了。或者，你也可以当我已经死了。”

莫共清晰的看见，荒木江贞的眼里再不是之前的一片死寂，他眼睛里喷着火焰，荒木江贞一步一步逼近井上芳成：“这么多年，歌川从不愿意亲近你，你就没想过是什么原因吗？你以为他不知道你做的事吗？连你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靠近你，你活着有多可悲！”

这时，奶奶走上前来，她发觉荒木云芳的神色不对劲，便劝说荒木云芳回自己的房间去，但是荒木云芳执拗的站着，根本不理会旁边这位八旬老人。

荒木歌川如一座山般纹丝不动，他眼睛里的瞳仁也不再转动。

过了一会儿，荒木云芳的眼睛不再望向屋里，转过头看向窗外飘摇的黑漆漆的大树枝桠，直直盯着，脸庞微微有些红。森立街道上，十六岁的荒木真希对父亲微笑，父亲亲昵的喊她“真希”“真希”，一声又一声，父亲看着她的眼眸里均是宠溺，父亲从未这样叫过自己，也从未用这样的神色看过自己。那娇媚可爱的面庞没入她眼前，她那样低贱的人怎么可以姓“荒木”，怎么能够与她分割父爱……那痛苦撕竭的哭泣声是谁，荒木云芳耳朵里嗡嗡嗡的又听到荒木真希被侮辱的那一夜发出来的恸哭天地的哀嚎声，嗡嗡嗡……嗡嗡嗡……总是挥之不去……

突然，荒木云芳从屋里冲出去，奔到院子中，拿起木凳冲着地面冲着大树胡乱摔打，荒木歌川见状，也立刻冲了出去。荒木歌川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姐姐，荒木云芳胡乱挣扎，胡乱踢打荒木歌川。折腾了一番，荒木云芳动弹不得，沉静一会儿，她双手抱住头，“啊”的一声大叫，随之痛哭不止！荒木云芳胡乱撕扯自己的头发，这时候，莫共、荒木江贞、井上芳成、荒木中岛和奶奶都跑了出来。

莫共走上前站在荒木歌川身边，奶奶紧紧握住荒木云芳的手，荒木云芳安静下来，井上芳成走上前来，安静的看着她，眼神忧伤却又十分镇静：“云芳，你没有错，为什么要疯？”

莫共完全不可思议，怔怔的抬头，女儿疯了，她的母亲没有急切的担忧之色，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却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荒木云芳空洞洞的眼睛，似乎再也聚不了光，莫共忽然有些难受，这样愁云惨雾的家庭，不需要她和他们对着干，也已经到悲哀到了极致。

荒木歌川储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流出，莫共望着他清伤忧绝的眼眸，心口格外的疼。

井上芳成忽而转身，抓住荒木江贞的衣领大叫嘶吼：“现在你满意了？”

荒木江贞则静静站着，良久才开口：“是你害了她！”

“我与你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从出生便相识，我竟然比不上那个你只在咖啡厅见过几次的低贱之人！”井上芳成怒吼道，“你是我的，四十多年前当我知晓那个女人的存在之时，我便发誓，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只有我才配拥有你！”

荒木江贞一言不发，又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莫共想这密不透风的沉默连她这个局外人都能被逼疯……她一直都知晓若无其事、忽略才是对一个人最狠的报复……那荒木歌川……过往的无数次，她都是这般对待他的，无论是在南京还是东京……莫共望向荒木歌川低垂的眼睛，忽而感觉自己的心一阵一阵绞痛……

莫共看见，井上芳成那一身殷红的和服此刻在灯光下，艳丽的刺眼。

井上芳成忽然冒出一句话，眼睛里噙着泪光：“我每天都穿着艳色衣服，不过是希望你能看到我。”

荒木江贞转回身，不再看任何人。

只有莫共站在原地，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

……

莫共还是不敢确定眼前发生的事情，荒木歌川一动不动，死尸般沉立在院子里，眼睛似一口枯井，没有任何波澜，要有多痛，才会把一个残狠忧绝深邃沉闷的男人的眼泪逼下来？莫共的心此刻痛得更加剧烈，家中发生这样不堪的事情，她终于明白荒木江贞的沉默，荒木歌川的忧伤。想想自己，虽然父亲母亲都遇害，但是她从小是在充满爱的环境下长大，如果换做她，她不知道自己能承受几分，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