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七章

一个小时前，荒木歌川将荒木云芳带回屋里，并且请来了医生。

奶奶走到莫共身边，轻轻说道：“莫小姐，请跟我来。”

荒木江贞回了自己房间，井上芳成似是失了魂般的呆立在墙角一隅。

半个小时过去了，莫共的震惊还是不减丝毫，心境久久无法平复。原来是这样，莫共眼泪止不住掉下来，真希，十七岁，娉娉袅袅，这么美好的年纪竟是这样陨落。怪不得端木惠芝当时无论如何都不原谅荒木江贞，怪不得荒木江贞如此淡漠疏离。二十七年前，荒木江贞的心便已经死了，他有多爱女儿的母亲，便有多爱他的女儿。他挚爱的女人为他生的漂亮可爱的女儿，被迫以这世上最肮脏的方式告别，难怪他的心会彻底破碎！

而荒木云芳，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残忍到让人发指，莫共忽然有些不敢去回想荒木云芳的面容。一个女孩被**，出水芙蓉一样的年纪，这定比杀了她还要痛苦煎熬。莫共想象不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怎么能做得出？

往事一幕幕被忆起，莫共来到荒木家中四年，荒木歌川的父亲栽种的梧桐已成参天之势，她却从未见他主动上前和荒木歌川母亲、姐姐说过话，哪怕一句。而每次，井上芳成或者荒木云芳和他讲话之时，他永远低着头，眼睛固定看向地上的某一个点，他和她们之间的交流，永远都是点头或者轻轻“嗯”一声。原来在他的世界里，早已把她们剔除。二十七年前，荒木江贞就把她们母女俩从自己的世界里剔除出去了。

这是荒木歌川奶奶第一次与自己的正式谈话，莫共没想到奶奶会将这些细节都告诉自己。

门边上几株绿色植物，发出热烈野蛮的光，人们感觉不到它的生机，只能体会到它让人心慌。

“共心斋”中，荒木歌川站在窗前，月亮从最东边的天际升到当空又从灰暗的云海中彻底沉落，荒木歌川都未动过。整整一个晚上，莫共在门外看到他一直站着，莫共便站在荒木歌川身后，与他一样，静立窗前。

他不动，莫共也不动。

往事如烟浮现，六年前的隆冬，她带荒木歌川、牧野和宏、惠口美子以及平田幸义回府吃饭，荒木歌川对于那顿饭局、对于莫府好似十分留恋，还有他敬父亲和明叔的那杯酒，他的声音逐渐哽咽，眼睛里的忧伤无边深邃。原来他是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中，怪不得那一日他的神色喜悦与忧伤夹杂……在南京之时，每一次，他见到自己与父亲、明叔在一起，他的神色便不一样了。他总是会望着自己和父亲明叔出神，而那时，他整个人异常温柔。

现在，莫共才终于明白那时荒木歌川隐藏在眉宇间的散不去的忧伤是为何。

还有那一日，她来东京的第二年夏天，她私下去拜访端木惠芝被荒木歌川发现，他回来质问自己，而她当时说了那些万分刺痛他的话，“你们家中的沉疴痼疾需要我指明吗？我指明了你敢听吗”“你们全家人都活在一种阴悒冷郁的可悲状态中”……荒木歌川忽然便不说话了，独自站着，他的眉眼那样忧伤落寞，而自己竟未去探究他缘何如此？

原来这一切都源于此，源于他从小便生在一个阴郁暗黑根本没有爱的家庭！原来他，从小便在深渊里长大……

莫共终是明白生在这样的家庭中，是他与生俱来的悲哀，她只感觉自己的心更疼了……他在这世上谁都没有，只有自己，所以，她要爱他，好好爱他！

清晨帘幕卷清霜，眉黛含烟，莫共缓缓踱步过来从荒木歌川的后背伸出双手，拥住他，随之紧紧抱住。两人依旧相互沉默，与他们站立的姿势一样，但莫共久久都不放手。荒木歌川感到自己寒冷的身躯里逐渐传来体温，那温度越来越暖，直至灼热发烫……不一会儿，几滴清泪滴在莫共手上，她的眼泪跟着再一次流出。

荒木歌川定定的站着，终于，有人听见了他心底的声音。

莫共想，人世间就是这样，上有无花古树，下有伤心春草，每个人都各有各的疼痛，要为生之痛哭！

晚上，月色深长，银镜迷茫。

莫共再一次从“共心斋”中走进来，柔声道：“歌川，你在窗前已经站了一天了，我们回去躺着吧，你需要休息。”

荒木歌川欲言又止的望着莫共，莫共明白她想询问什么，“医生给你姐姐打了镇定剂，她已经睡下了。”

莫共将荒木歌川扶回卧室，她看到荒木江贞的书房里面的灯是暗的，莫共知道，荒木江贞还在里面坐着。井上芳成则坐在自己房间门口，一整日，手里挂着一串佛祖，嘴里不停的念着。无限鄙夷从莫共心头升起，是作孽太多，所以才信佛吗？是害怕死后入地狱，所以才不停地乞求佛祖宽恕和保佑吗？

这屋子静谧的可怕，莫共紧紧跟随荒木歌川。

莫共扶着荒木歌川躺下，并靠在荒木歌川身上，她想自己贴近他一点，再近一点。

沉默片刻，荒木歌川缓缓叙来：“我小时候，八九岁左右，有一次路过姐姐的房间，听到了母亲与姐姐的对话，说我父亲在外还有一个女儿。那时，我非常痛恨那个女儿，也痛恨父亲，因为她瓜分了父亲的爱。”

莫共仰着头，静静听着，她十分欣慰，荒木歌川终于肯开口说话，只要他肯说话就好。

……

“歌川，如果你还有一位姐姐，十分善良温柔，你会喜欢她吗？”

荒木歌川眨着忽闪忽闪黑炯炯的眼睛，开心答道：“我当然喜欢，我要好多姐姐。”

……

“我的钢琴就是父亲教的，有记忆起，便听到父亲常常一个人封闭在书房里弹琴。我在想，那个声音是什么，怎么能够那么美妙。有一天，我壮着胆子走进去，和父亲说‘我也要弹钢琴’，父亲便应允了。那时，我别提有多开心了，那一年，我七岁。一直到十一岁，父亲突然就不教我了，而且他自己也不弹了，把钢琴封了起来。我百般缠着父亲让他教我，父亲总是无动于衷，看看我，又走掉。”

“从那以后，我不仅听不到父亲弹钢琴，父亲连话都不说了，整个人沉默起来，整日整日将自己封闭在房间中。”

“一开始，我不明白父亲为何这般，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听不到那个女儿的消息，我很开心。过了两三年，偶尔一次听到爷爷、母亲和姐姐的谈话，我才知晓，原来一直以来听不到父亲那个女儿的消息，是因为她遇害了。凶手就是我的母亲和姐姐，而爷爷大赞母亲和姐姐的做法。他们谈论之时大笑的声音，我听着听着便颤抖起来……毕竟是一条命，一位少年被糟蹋蹂躏致死，他们竟能笑得那么开心……那段时日，我非常恐惧，我总是害怕自己走在街上或者睡着的时候也遭受这样的待遇……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父亲这些年的沉默。令我震惊的是，母亲之前便念叨着要杀了她，没想到这会是真的。”

“我想不明白，母亲那么温柔的对我，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杀了她？那个小女孩小时候不也是小朋友吗？即便她瓜分了父亲的爱，即便我恨她，她也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从那以后，我便不愿意靠近母亲和姐姐，也不愿意和她们多说话，我只要看到她们，便觉得冷，这种冷是令人发指的，寒到了骨子里。我知道了父亲的悲伤，想多靠近一些父亲，我想温暖他也想从他那里得到温暖，可是父亲已经沉默，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人。”荒木歌川忽然认真的望向莫共，继续道，“你不会明白当初在南京之时，每一次我看到莫老先生对你百般呵护，将你捧在心尖上，我有多羡慕；还有明叔对你，不是亲生女儿胜似亲生女儿，你们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景象，真让人喜欢。”

莫共忽然很难过，她痛荒木歌川的痛，也十分想念父亲，她便将荒木歌川抱的更紧了。

“我知道那件事的第一天，晚上不敢入睡，我觉得我家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我一睡着，就会有人把我埋起来，然后他们独自走掉。”荒木歌川眼睛空洞无神：“每一次看到父亲的身影，心就会痛，十分的痛。我觉得我也是凶手，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是凶手。母亲来关心我触摸我，我只感觉到害怕，我觉得她的手上沾满血腥，她不是我的母亲，是一个怪物，是一只魔鬼，是从地狱里来的，可我不想去地狱，我想活在人间……所以我不敢靠近她，也不想靠近她。”

荒木歌川伏在莫共怀里，眼眶再一次氤氲。

“我的家庭是带有原罪的，我也是带有原罪的，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十分害怕回家。四年前的那一天，突然听到日本投降，其实我很失落，并非因为军部战败，而是，我要回到日本回到自己的家中。”

荒木歌川凝视莫共，他未说出口的是：我不想一个人面对这样的状况，不想一个人回到黑暗中，不想再在地底深渊中沉沦，所以才不择手段的将你带回来，拼命的将你留在我身边，在这密不透风的牢笼里，你是我唯一的出口。

莫共紧紧抱住荒木歌川，紧紧贴着他的脸，她要包围他，护他周全，不要让他再害怕，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