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印声

吃完饭已经是九点多了。

“你们先走吧，一会儿我结帐。”莫聪说。

“怎么能让你结呢？”孙宇鹏说，说着已经招呼服务员，自己先把钱掏了出来。

“AA吧，”凌云路说，“回头把钱给你。”

走出东坤，几个人慢慢向学校的方向走去，正走着，许玉娇的电话响了，她接了，一边说着一边眉开眼笑起来，“哎哟，我跟班长他们在东坤呢，我们刚吃完饭，你都已经到了吗？那我就在附近，我马上过去，你等我啊。”说着向几个人挥着手，“我先走了，看电影去了。”

“许玉娇公务繁忙啊。”孙宇鹏说着。

“你也可以公务繁忙啊。”刘文涛说。

“我才不呢，”孙宇鹏笑，“有家就得有个有家的样子。对不对，小印姐？”

“那肯定对啊。”苏小印也笑，“其实我也学不来人家那个潇洒劲儿。”

“我到了，”这时走到一个胡同口处，凌云路停了下来，说，“我在这儿租了房子，离学校很近。”

“嘿，你这小日子也过上了？”孙宇鹏说，“房租贵不贵？不贵的话我也想租一套，我媳妇放寒假了，我想把她和孩子接过来住一段时间，让孩子也感受一下北京。”

“还行，在这个地段相对来说算便宜的。我的房东在我们住的房子旁边还有一套房要出租，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我正找房子呢！”说着，孙宇鹏和凌云路一起沿着胡同向前走去。

“文涛，你也赶紧找个女朋友吧，别单着啦。”看他们都走了，苏小印说。

“我？不着急。”刘文涛笑着说，想，现在我的感情怎么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一无所系？对苏小印，明明还是有些牵挂的，但此时却好像淡了很多，虽然在她身边感觉还是温馨的。这种感觉让他很奇怪，他一直以为感情是受自己支配的，可是现在却突然发现不是————那浓浓的思恋，此刻怎么就淡了，像久远的云烟一样？虽然自己的心和目光偶尔还会跟随她。

“小印姐，其实我觉得今天许玉娇有的话说得挺对的，”想起刚才苏小印的固执，刘文涛总觉得心里有些放不下，“毕业的时候如果单位不给办户口，能买就买吧，毕竟关系到孩子将来上学。”

“嗯，户口对于我来说真是很重要！可是我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苏小印说，“你说户口算个什么东西，怎么就成了重重的一道门槛？怎么就成了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慢慢说着，她的声音不由提高了，“十几万块钱，你知道，在有的地方都可以买上一套很好的房子了，在有的地方都可以够一家人生活一辈子了！”

刘文涛哑然失笑，“这不是北京吗？”他说，“我们的很多想法不仅要与时俱进，而且还要与地俱进。”他没想到苏小印的态度还是这样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买到的人不知道会觉得自己有多幸运呢！

“要是你，你会买吗？”苏小印问。

“我？我不会留在北京，我要回湖南的。”刘文涛说。

“如果你留在北京，你会买吗？”苏小印今天真的是一反常态了，她继续追问着。

刘文涛沉思片刻，“其实我也不会买。”

“还是啊，这事儿，这事儿，整个就是把人逼得变态了！”苏小印说。

“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光杆司令一个，户口对我无所谓。”刘文涛说，“可是你不同啊。”

“是，我知道，我要为孩子着想。”苏小印说，“要不我为什么来上学呀？为了学习？我是靠自学出来的，早就习惯了没有老师指导的学习，现在听老师讲课感觉还没有自己看书学到的多呢！————还不是为了户口啊！这事儿，这事儿我自己感觉都不正常！”

听着苏小印变得激愤的声音，刘文涛一时不知道如何劝解。

“你说人活着一辈子得遭遇多少道坎啊？你可能还好点儿吧？毕竟你是家里的独生子，可是我那个时代的女孩就不同了！”苏小印说，“重男轻女，这词儿你是不是听着都新鲜？可是那就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你是女孩，你就要为兄弟做出牺牲，放弃自己好好读书的机会，把这机会给并不喜欢读书的男孩！好吧，那就早早上班挣钱吧，可是上班也不是靠你自己努力、光靠好好工作就行的，你是女人，如果你再稍微能让人看着顺眼点儿，你就要学会投怀送抱，学会用自己的身体去争取应该得到的权利！一句话，要学会遵从潜规则！你想想这些事，恶不恶心哪？可是天天在身边发生，很多人用她们的成功来提醒你，或者用她们的不成功来刺激你！————这个世道怎么就这么荒唐呢！”

“还有，你知道女人和男人最大的不同么？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女人为婚姻牺牲得更多！结婚，生子，多少女人视为归宿，可是没准儿就成了女人的坟墓！想想吧，三十岁左右，刚克服了小女孩时的羞怯，工作正要干得顺手，刚能展开身手，婚姻来了，孩子来了，还是要为了孩子放下自己的工作，再一次做出牺牲！我不做牺牲谁做牺牲？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苏小印失控了，刘文涛想，随着她的倾诉，他几乎都能想象得出黑暗中她的泪水**。“文涛，你说，我都努力地走到现在这地步了，还要为了最基本的生存去投机、去妥协吗？————买户口？唉！想想这事我都觉得恶心！我们怎么就活得那么憋屈，活得那么苟且呢！连最基本的生存权利都要奋力去争取呢！你知不知道，想着这些事，我怎么就觉得心里那么苦呢！————原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善良很纯洁的人，看到别人的困难总会想伸手相助，可是现在不了，现在我心里特别冷，几乎对社会充满了愤恨！有时候想着自己的事，我心里就觉得特别累！特别凉！————去帮助别人？我现在巴不得别人都来帮助我呢！————你是像我现在这么自私吗？你是像我现在这样只顾自己吗？是吗？是吧？！你说，我们这都是TMD怎么了？”

“小印，小印！”刘文涛心里叫着，“你受了多少苦，现在就都说出来吧！我会听着，我会理解，如果能够，我也希望能够陪着你一起哭！”可是苏小印此刻却停止了诉说，身体仿佛颤抖着，步子却一点儿都没有放慢，只顾风一般地向前大踏步走着。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刘文涛心里突然涌上这么一段诗，心里突然就因苏小印的诉说而产生了一股恨意。心头生剑，他想，这不是他的风格，可是这会儿这股恨意却不由自主而生，并伴随着由心底而生的凄凉！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在他的记忆中，在朋友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温暖的人，心底的温暖总是会伴随着温暖的笑容传递给别人。

“小印，你为什么就不能低头呢？为什么就那么偏执呢？低下头，事情可能就顺利地过去了，不低头，你知不知道那样的固执或者说是坚持只会是像螳臂挡车么？那样最终受伤害的还是你自己啊！————说到底，你知道你是在和什么对抗吗？凭你自己微小的力量能够阻止什么？能够改变什么？”刘文涛想，不禁泪眼朦胧。这时，两人已经走进了学校，沿着一条笔直的马路，女生宿舍向左，男生宿舍向右，刘文涛看着苏小印自顾自地挥了挥手，扬长而去。看着她离去，刘文涛觉得那背影有些决绝的味道。

“小印，你要珍重你自己！”刘文涛在心里说，此刻，他才对自己这份感情越来越清晰：原来这是不要求回报的，只是希望能见到她，只是希望能看到她好；这只是一份热爱，只是一份关心，与欲望无关，更与对方的富贵与荣辱无关。

只是爱恋，只是想念，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