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月从厚重的云层里钻了出来，霎时就给人间的万物镶上了一层氤氲的蓝色边框。从屋里看上去，屋外就是个童话王国，这让雅琴惊异不已。

只穿着鹅黄色毛衣和草绿色女式军裤的新妇光艳照人，因为新婚特地电烫过的头发乌黑发亮，**浪一般翻滚过后颈，在肩头被托住，如同礁石下的海水珠花四溅。

她思念丈夫，更思念家乡，在这远离故土的北国雪乡，她巴望着能让明月带着她为人之女的一份孝心回到父母身边。

家乡还在深秋，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里，树叶会逐渐褪光它们的绿意，土地也逐渐收回了它们的慷慨，蒹葭苍黄起来，水里的游鱼也益发难以咬钩了。

阿爹站在水旁，水桶一定就在脚下，哥哥家的狗知道老主人的脾气，不敢走近，亦不敢跑远，就在不远的岸堤冲着家的方向站着。

她没有如韩优才那样的纠结，只想在中学毕业后找个好人家嫁了，至于从事什么工作，到哪里去工作，她并没有想得太多。

她的大姐雅菊，嫁给了一百多里外的一个前新四军系统的游击队长。

她的二姐雅兰，嫁给了乡里的一个技术人员。

她的三姐雅娟，先嫁给家乡的理发员，再跟着他远走东北谋生。

而她，竟然也跟着来到了这里，并且还在一系列梦幻般的命运安排下，不仅成了人妇，而且还被照顾进了林场，成了一名会计！

细想起来，这一切就跟梦一样，但在现实里，却分明感觉不到梦的真实——她就想陪着丈夫天天围绕在父母身边；而在梦里，却又没有真实里的北国——只有家乡的水塘和池边遍种的杨柳。

就连院子里的果树都不见了踪影，真是奇怪得很。

她索性披着衣服出了门。

屋外果真是银色的世界，一道道远处的山脊在明月的光辉里勾勒出蓝色天幕下灵动的曲线，和天上的铅色云携手相牵，在他们的环抱里，错落的雪松只把苍劲的背影示人，而低矮的灌木却展开了热情的怀抱。

而无论屋前用做仓库的木屋，还是和自家冒着烟气的屋子并排立着的一大排屋子，都被银色的雪细细严严地裹着。屋面、地面、哪怕是码在墙角的早已劈成的长短一致的柴火上面，都是轻软密实的雪，被屋里的暖光一映，益发显现出神秘的紫色来。

也就那么一点儿紫色，让雅琴想到了秋日里满山的蓝莓和过了盛期的开始萎缩的葡萄，那个时节，她还住在她的三姐家，还是未嫁的姑娘。

就和这里的季节一样，雪一来，就是冬天了，屋檐一旦开始滴水，那就是又一季的春来了。

雅琴禁不住去摸自己的腹部，那里的生命似乎已经开始了孕育，就和埋在雪里的种子一样，只要一季，生命就会以崭新的姿态重来。

她的思绪有些坦然了，这只是初雪，很快，一场又一场的雪会铺天盖地，让每个人躲都躲不过去，甚至从童年开始，一直落到老年，来给每个坚强活着的以及奄奄一息的人生增加生命里寒冷的力量。但是，正因为这一场一场的雪和渐至熟稔应付裕如的寒冷，让人能够等来那极寒背后的春天，犹如这夜的背后，必然是一个又一个让人充满期待的黎明。

“优才，你在哪？还好吗？”

雪松的上面，明月的旁边，一颗孤星异样地发亮，对着那颗星，雅琴禁不住问道。

她不知道，此刻，她的丈夫韩优才已经进了梦乡，许是白日里忙得乏了，在晚饭过后，在充斥着热气和酒气的帐篷深处，他早早地睡着了。

大通铺上，也有和衣而卧的人，那是不胜酒力的，长条桌上，闹酒厉害的几个也已经偃旗息鼓，只在想着各自的心思浅酌慢饮。

队长不敢大意，他还保持着清醒，让老许把他眼前的盘盏收拾掉，就着显得昏黄的用发电机点亮的电灯灯光在一张牛皮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队长，我们能不打母熊吗？那可是好几条命——”猎户冷不丁咕哝了一句。

“喝你的——我得保证大伙的安全！”

“狼打光了，熊也要打光了，还要他们猎户干什么？队长，我说的对吧？”姜家良插了一句嘴。

“可不是，幸亏有**，把你们这帮子人都安排了工作，说实话，你们猎户那是拿命换命——不值当！”

队长的话让猎户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拿起酒杯轻抿了一口。

“我寻摸着明后天狗熊还会来一趟，它不会那么快死心的，最快明天黄昏，最迟后天，大家小心点，失了崽的母兽发起疯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警察局的那帮子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赶到，但愿它不要赶在那帮狗熊前！”队长借着酒胆，挤兑了正在赶来的警察一下。

“那帮狗熊——听说，带了三把枪，来个五六个，需要那么大阵仗？”姜家良自然对警察没有好感。

他们保护不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女人不说，还差点把他给抓起来。

“你不知道，这是军队里的训练法，叫三三制——一种步兵班组突击战术！三人一组，三个小组以三角形进攻和三角协防，三人中，一人负责进攻，一人掩护，一人火力支援，怎么，没听说过？志愿军打败老美可就是靠这种战术。”队长头都没抬，解释了一句。

“五六个人，三把枪，三三制，那不要九个人才行吗？”姜家良虽然连小学都没毕业，但是，算起帐来一点也不含糊。

“看来，是需要我们上几个的，你算一个——猎户你也上，我算一个，小韩算预备队！”

“他不行——队长，他一个读书人，哪里来的胆识和气力？”姜家良瞪大了眼珠子。

“你小子那点心思谁不知道？你是希望他韩优才什么都有，你看着能心理满足——可是，我不知道吗？我就是想看看这小子的胆色，按理，他这回该怂了才对！”队长毫不客气，说的话也冷冰冰的。

“队长，你不是说要爱惜人才吗？”猎户感到不解。

“真的人才自然要爱护，嘿嘿，要是怂包软蛋，以后这户外架杆铺线的活还能干吗？”

姜家良不敢再言语，他扭头去看，此刻，韩优才睡得正香，仿佛这混沌世间的一切都已经离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