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睡梦里的韩优才还真是梦到了志愿军，梦到了他的大哥。但是，他也不知道三三制，只知道人民战争。

先是搞群众大会，斗地主，分地主的土地、房屋、马、农具。

再是开大会，庆祝胜利，宣讲斗地主分田地的好，还要大家念叨都是托了党的福！

接下来，乡里分地的效果就完全显现出来了。

村里的男女老少仿佛都被火点着了一样，干什么事情都特别积极，每一个人都生活在春节一般的喜庆和满足中。

政府的每一句话也特别管用，说前线的将士们需要炒面，家家户户就都动手炒面，说前线需要棉衣棉被，我们的地一时也种不出棉花，家家户户就捐献棉被。

一场几千公里外的境外战争，让大伙第一次有了同仇敌忾的感觉。

就一个江淮之间的小村子，抗战那会儿，县城里的国民党军一撤走，就莫名其妙成了亡国村，后来有了伪保长，又成了什么治安模范村，日本人拿生命威胁大家，逼着大家交出了本来就是保命的粮食，后来，粮食交了，命也确实保下来了。

只不过，大家都面黄肌瘦，都营养不良。

到了老蒋通知那会儿，村里曾经驻扎过一队解放军，就招来了美式的飞机往下扔铁蛋，轰隆隆，轰隆隆，炸死了一个文书，还有一个教导员。

等到国民党占领了县城的时候，不仅征粮，也要征人，可幸的是，没过多久就停止了征兵，村子变成了解放村。

而如今，即使拿出所有的存粮，大伙也不担心，看着已经被翻过一遍又一遍、在阳光下仿佛泛着粼粼波光海一般宽广的土地，每个人都充满了底气。

现在，自个儿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说种什么，什么就会被种出来，水稻、小麦、棉花、玉米，大伙拿这些东西好好地活着，不用烦如何能去到城里，不用计算着怎么把家里的已经足够住的房子再翻建成中看不中用的大房子，靠着地，靠着政府，就简单快乐地过属于自己的好日子。

但是却有人不让大伙过这样的日子！

广播里，每天都在讲美帝的阴险，讲已经跑到天边的蒋介石的阴险，这让每一家都惴惴不安起来。

是呀，一旦眼前的一切都没有了，到手的土地又被蒋长生那个地主给收回去了，甚至于简单生活的房子这一次也被老美或者它支持下的老蒋飞机给炸塌了，那大伙拿什么活下去呢？

家成了无法居住的废墟，田又容不得无家可归的人居住，它要长出属于老蒋和老美的粮食，一想到这，又有谁能安静下来，大伙就恨不得彻底消灭了他们。

所以，大伙就是就愿意付出全部的所有，帮着政府打败美帝。

何况，战场和炮弹爆炸还离得大伙好远好远，只要一合计，每个人就觉得这一点付出太微不足道了。

连带着，大伙也恨起蒋长生来，原本对他的一丁点同情全都化为乌有，再看到他佝偻的背影时，甚至有人会啐吐沫。

不过，还得感激他，只因他的存在，让大伙觉得，老蒋没什么了不起，他蒋长生灰溜溜做人，老蒋在美国人那里，也一样会灰溜溜做人。

然而，大哥却没有只言片语的信来。

全家都在喜悦中煎熬——报上和广播里连续介绍了三次战役的巨大胜利，志愿军打过了三八线，又推进到三七线，解放了汉城！

不少人不知道三八线和三七线到底有多远，总觉得就是蒋家庄和隔壁赵家庄之间的距离，同学中也有很多人不懂，问先生，先生拿手指着南边的这块土地，笃定地告诉大伙说，怎么着也得过了土地南边的长江才行！

旁人不知道，韩优才却心里一紧，难道就是他死去二哥每一次去到的距离吗？如此，他不是无数次从三八线到了三七线吗？

但是，他的二哥可是最终死去了呀！难道，到了三七线就意味着死亡？

他实在不敢想，自然也不敢说。

但是，每天竖起的耳朵就想捕捉到志愿军撤退的消息，可惜，村子**大榆树上大喇叭里就闭口不谈撤退，而只是谈激烈的对攻战正在进行。

他的不少同学被胜利鼓舞，都希望志愿军一鼓作气，解放整个半岛，把不可一世的美帝打得稀巴烂，在他们心里，早已经认定了志愿军都是金盔金甲、无所不能。

而他却知道，他的大哥，他当兵走的时候，个头也就和他们的爹爹一样，看上去也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没开过汽车，没见过飞机，也从来没有开枪杀过人。

难道，也就这几年的时光，他变得无所不能了吗？

先是打败了老蒋，逼得他到了一个小小的朝不保夕的海岛上，再把打到鸭绿江边的联合国军赶回到三八线，进而还杀到了三七线——过了汉江！就和当初打老蒋一样，解放军一过江，他就溃不成军了。

他们都在盼消息。他也在盼，但他的和他们不同。

只不过这一次，他绝对不希望他的大哥在从江那边回来后，也和他的二哥一样，遭遇致命的危险。

广播来是连续七十天激烈的战斗报道。

就在他感到绝望，他的同学们即将欢庆胜利的时刻，报道又变成了三八线上的战斗。

一时间，同学，爹娘，兄弟，全庄子的乡亲，都陷入到沉默当中。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所有人都在等着北京出消息，所有人也都相信胜利一定属于伟大的中国人民和英勇无敌的志愿军！

梦里的韩优才突然笑起来，这把终于倒在铺上，却一直因担着心而睡不着觉的姜家良搞得诧异起来，他试着推醒韩优才，却最终收住了手。

直到第二天，姜家良一再追问才勉强知道结果：“我的大哥，已经穿着志愿军崭新的夏常服，戴着威风的大盖帽，从一片鲜血一般娇艳的花海里回来了。而且，他的手上，已经不再是老土的三八大盖枪了，而是换成了一种带着转盘的冲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