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汗 颜

杨一山回道：“这件事我已经认真想过，春草从小父母双亡，到了我家后，又当牛当马多少年，是个好女子，说什么也绝不能亏待了她。我回到湖城后，自当好好劝父母，请二老帮助她重新寻一个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

骆玉峰拍手道：“这倒不失为一个绝妙的主意，算你还有几分良心。”

杨一山摇揺头：“我这样做，实是有些对不住她。”

骆玉峰哈哈一笑：“一山，在南京陆军高等步兵学校时，你就是我们长官，这回还请你当我们长官，如何？”

杨一山怔了一下，随即摇摇头：“这个恐怕不行。”

骆玉峰扭过头来：“为何不行？”

杨一山解释说：“我早就脱离了国军。”

骆玉峰咧咧嘴：“你可以再加入嘛。”

跟着道：“我大小是个营长，有这个权力的。”

杨一山心想，就凭你们数十万人马，竟然还把国府南京丢失了，真是要多窝囊有多窝囊，脸都丢到姥姥家了，此番便是用八抬大轿来抬我，老子也不会再加入你们国军，不好明着讲出来，怕伤他自尊，再说丢失南京也不能怪他，更不便生硬地回绝他，便笑眯眯地道：“这件事不忙，先放一放再说吧。”

骆玉峰点点头：“那行。”

众人早就站起来等着他俩。

骆玉峰叫道：“列队。”

他手下人迅速列好了队形。

大牙也带着自己人列好队形。

骆玉峰大声道：“兄弟们，从现在开始，咱们这支队伍的最高指挥官是老班长杨一山，听见没有？”

众人一起欢呼：“是。”

杨一山连连摆手：“不行不行。”

大牙急了：“老大，为何不行？”

杨一山耐心地道：“我没资格。”

众人一起叫喊：“有资格有资格。”

杨一山摇了揺头：“那也不行。”

骆玉峰嘴唇翕动了几下，两眼盯着他：“你当真不肯？”

杨一山好生不耐烦，直挺挺地说：“骆玉峰，刚才我不是已经讲过这件事了，你怎么还赶鸭子上架？”

骆玉峰凑到他跟前嘿嘿地道：“真的假的？”

杨一山伸手推了他一把：“滚滚滚。”

跟着道：“有多远滚多远。”

骆玉峰也不生气，又凑到他跟前：“班长，你既是不肯，那我就不谦虚了。”

杨一山哈哈地道：“少来这套。”

骆玉峰压低了声音：“那他们几个老兵油子，我也一起收了？”

杨一山点点头：“这个自然。”

骆玉峰咂咂嘴：“我怕他们不肯。”

杨一山摇摇头：“你们都是国军系列，无论职务军衔，你都比他们高出一大截，他们怎么可能不肯？”

骆玉峰嘿嘿地道：“可你是他们老大，你若不点头发话，我领导不了他们的。”

杨一山这才明白他用意，也不计较，笑着拍拍他肩膀，朝前招了招手。

大牙屁颠屁颠跑了过来：“老大，有啥吩咐？”

杨一山就把情况讲了一下，然后说：“班长，战时条例上面有规定，部队建制乱了以后，相互之间下级必须服从上级、军衔低的必须服从军衔高的，你们就与骆营长他们合在一起打小鬼子吧。”

大牙想了一下：“报告长官，以后若是遇上原来的部队，我们还是要归建的，您如果同意，我们立马服从您领导。”

骆玉峰听了，有些不耐烦地说：“以后若是遇上原来的部队，我会和你们长官交涉的。”

“那行。”大牙转身回去，“兄弟们，从今往后，我们归骆长官领导了。”

几个人一起立正：“是。”

骆玉峰甚是高兴，把手一挥：“全体都有，方向正前方，开拔。”

二十多人依次朝前走去。

走了一阵子，杨一山心中忽然打了个嘀咕，想了一想，这才醒悟过来：骆玉峰这小子明知自己没有资格、也不可能领导这二十多个兵，可还是三番五次执意而为之，却原来怕自己倚老卖老，真的当了他的头头，遂釆取了以退为进的激将之法；再者，大牙一直喊自己老大，他怕收编他们几个人时自己不同意，这才转着圈想法子哄自己上钩。

便觉得这家伙蛮有心机的。

好在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打算，也不需要与他一般见识，更不需要生气着恼，只是觉得有几分好笑。

骆玉峰扭过头来：“你这家伙，笑什么笑？”

杨一山边走边道：“我笑了吗？”

骆玉峰终究有些心虚，叫他这一反问，倒不知如何应答了，只好催促众人加快脚步。

一路上逃荒避难的百姓络绎不绝，然而见到他们的时候，却又像见到了瘟神一样，纷纷拖儿带女四散奔走，唯恐躲之不及。

想来国军兵败溃散以来，大多成群结队四处流浪无人管束的兵丁们，也都像大牙他们先前一样到处强抢百姓粮食钱财，甚至干出比上面还要坏的事情，才造成了目前这种令人汗颜的景象。

杨一山不住地摇头。

骆玉峰好生奇怪，问是怎么回事。

杨一山懒得告诉他，只讲不知道。

骆玉峰嘿嘿地道：“哪你摇头干啥？”

杨一山也嘿嘿地道：“我摇头了吗？”

“这个这个……”骆玉峰又不知如何应答了。

杨一山乐得不能：“走吧走吧。”

行走了四五天，当初从小鬼子船上缴获的肉及饭团等都吃完了，远远望见有一村庄，骆玉峰道：“兄弟们，都去寻些吃的。”

一干兵丁听了，都朝村子里蜂拥而去。

快要靠近庄上时，村子边上忽然有人大叫：“小鬼子来了。”

接着传来一阵枪声。

骆玉峰立即组织还击。

不到十分钟，便打得那些人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杨一山问了那个受伤未能逃跑的人，得知他们是一伙土匪强盗，也是来村子里来寻粮食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去找，就被打散了。

骆玉峰抬手照着他脑袋就是一枪，然后下令众人去村子里寻找。

一干兵丁用枪托接连砸坏了七八户人家大门，进去搜食物。

这情景与大牙他们当初强抢老百姓粮食并无二致。

杨一山看得心惊肉跳，直是皱眉，拚命忍住不发作。

一干兵丁在所有农户家里翻箱倒柜折腾了一阵子，却是一粒食物也没有找到，禁不住沮丧起来，都横七竖八瘫在了地上。

骆玉峰便叫於万年朱永林谢维祥三人去菜地上瞧瞧。

稍有片刻，谢维祥跑了回来，说几家菜园里用稻草覆盖着很多萝卜，红的白的青的都有。

一干兵丁听着都兴奋起来，一窝蜂跑了出去。

大牙他们几个人站起身来也要跟着去，却见杨一山面色阴沉，相互望了望，都又坐了下去。

过了好大功夫，那边的人回来了，每个人除了手中拿着咀嚼的，身上口袋里都装得满满当当的。

朱永林递给骆玉峰杨一山两个红萝卜，朝大牙他们撇撇嘴说：“那边菜园里还有一些小的，不想挨饿的话自己弄去。”

大牙摇摇头：“我们不饿。”

旁边几个人一起称是。

骆玉峰朝他们瞪起眼睛：“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杨一山赶紧朝大牙努了一下嘴。

大牙慌忙站了起来：“兄弟们，走啊，拔萝卜吃去。”

骆玉峰哈哈一笑，将手中红萝卜塞进嘴里用劲咀嚼了几下子：“啊哟，真是又脆又香又嫩又爽口。一山，你快吃呀。”

杨一山摇摇头：“我真的不饿。”

把手中萝卜揣进口袋里：“我去瞧瞧。”

大牙见他过来，咧咧嘴：“老大，是你叫我们来的。”

杨一山实是无可奈何：“不怪你们。”

大牙把刚拔出来的几个小萝卜递到他面前，气哼哼地说：“这帮兔崽子，都顾自己了，也不留几个大的给咱们兄弟，真他娘的不仗义。”

杨一山甚是不好意思：“这都是我不好。”

大牙连连摇头：“老大，你也别看不惯，这年头兵荒马乱，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兄弟们若不这样干，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

杨一山勉强笑了一笑：“去那边水沟洗一下，先把肚皮填饱再说。”

几个人就去水沟边把萝卜洗干净了，每人吃了两三个，余下的揣在口袋里。

杨一山在大牙使劲劝说下也吃了两个，却是一点滋味都没有。

回到庄子上，却见谢维祥正在怒气冲冲手舞足蹈地朝一群可怜巴巴的男女老幼使劲嚷嚷着：“他娘的，一个个像死了爹妈似地，不就吃了你们家几个烂萝卜嘛。滚滚滚，都滚到一边去。”

骆玉峰见杨一山几个人过来，笑道：“正等着你们哩。”

把手一挥：“兄弟们，开拔。”

当先大步而去。

一干兵丁纷纷跟了上去。

百姓中有两个人朝前唾了一口，小声骂道：“土匪，强盗。”

大牙走在最后，闻声止步，回过头来。

杨一山朝他挥挥手：“别掉队。”

大牙嗯了一声，扭头而去。

杨一山从衣袋里掏出临行前碧玲塞给他的五块银元，跨上一步，递到眼前一位老者手中：“老伯，兄弟们来时，各位父老乡亲正好不在家，肚子里又饿得咕咕叫，所以就胡作非为了，真是对不住……这几块银元权当兄弟们买萝卜的钱，也不知够不够？”

所有百姓做梦也未曾料到竟然还会有如此天大好事降临，立刻瞪大了眼睛，继而喜出望外，齐声欢呼。

那老者退还四块给他：“长官，些许萝卜，不值几个钱，就这一块银元，还嫌多哩。”

杨一山又将银元塞到他手里：“老伯，这几块银元就算兄弟们孝敬各位父老乡亲们的，你就收下吧。”

那老者一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拉着他手一边回过头去大声喊道：“大伙儿回家看看，还有什么吃的东西，都拿来给这位军爷。”

所有百姓应了一声，都朝家里跑去。

杨一山有些纳闷，先前许多士卒都去这些人家仔细搜寻过了，却都是两手空空，怎么……正想着，只听那老者啰啰嗦嗦地念叨着：“这一阵子，在前线打了败仗的国军散兵游勇和外面的一些土匪强盗不断地到庄子上抢夺粮食东西，大伙儿被逼得没有法子，只好拖儿带女出去避难，这会儿刚好回来，却又撞上了各位军爷，不过，你们与他们大不相同，都是好人哪……”

正讲着，百姓们回到了这里，有拿饭团的、有拿烙饼的、有拿烤熟了红薯的……都往他怀里揣。

杨一山只感到汗颜，心里却又热乎乎的，哪里肯收，实在推辞不了，拿了两三个红薯揣在怀里，拔腿就跑。

后面传来阵阵“好人哪好人哪”声音。

杨一山迈开大步疾速前行，不消片刻便赶上了众人。

骆玉峰回过头来嬉皮笑脸地说：“一山，准备在那里找个姑娘倒插门哪？”

杨一山脱口而出：“没有啊？”

跟着问他：“好端端的，你讲这话什么意思？”

骆玉峰乐不可支：“哪你磨磨蹭蹭的留在那儿干什么？”

杨一山正色道：“咱们无端抢了人家的东西，总不能一走了之吧？那样，良心上也过不去，你说是不是？”

骆玉峰点点头：“有点道理。”

“玉峰。”杨一山跟着劝他，“以后兄弟们若是饿得慌了，可以拿钱去买百姓家的粮食吃，实在没钱，也可以去借去赊，到时候去还人家，切不可再干出这种有损于国军脸面尊严的事情来。”

骆玉峰心里极为抗拒，嘴上却道：“以后就按照你讲的去做。”

跟着大声喊道：“兄弟们，加快脚步，全速前进。”

又行了几天路途，已经到了湖城境内。

骆玉峰让众人坐下来歇一歇。

大牙凑了过来：“老大，你们这地方为啥叫湖城呀？”

“很简单。”杨一山解释说，“咱们这地方处在洪泽湖、白马湖、宝应湖、高邮湖中间地带，境內河网密布、沟壑纵横、芦苇遍地、水产丰富，因此叫作湖城。”

遢鼻子跟着问：“有什么好吃的美味？”

杨一山把手划了两下子：“好吃的多了去了。”

遢鼻子催促他：“快讲快讲。”

杨一山笑了笑，如数家珍地讲给他们听：“各位兄弟，我们湖城好吃的美味佳肴可多啦，有红烧狮子头、有蟹黄粉羹、有油闷湖虾、有虫草花炖甲鱼、有炭火荷叶童子鸡、有清蒸桂花鸭、有酱汁卤制老鹅、有尧母月子汤、有银魚菌菇汤、有黄鳝排骨粉丝汤，有豆豉什锦炒莲藕、有薏米芡实粉、有红豆菱角粥、有五十年以上的湖泉老窖酒、有清香扑鼻的蒿茶、有双黄蛋什锦炒饭……”

“我的个乖乖。”遢鼻子使劲伸了伸舌头，“听着听着，我肚子里的馋虫就叫唤起来了，真是把人急得不行。”

“我说兄弟。”杨一山伸手拍拍他肩膀，“等到了家去，我让娘亲一样一样做给你吃。”

“一山。”骆玉峰过来笑嘻嘻插了一句，“你老娘岁数大了，手足有些不利索，还是让春草做给大伙儿吃吧。”

杨一山愣了一愣，讪讪地道：“也行。”

大牙伸着头问：“骆营长，春草是谁？”

骆玉峰冲他诡秘一笑：“班长大人，休要着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而且能看到一出好玩的大戏，免费的。”

众人听着极为兴奋，一起涌了过来，纷纷问：“什么好玩的大戏？还免费？”

“你这家伙。”杨一山叫他戏弄的哭笑不得，真想上去照他屁股狠狠地揣一脚，却又强行忍住，站起身来道，“兄弟们，时候不早了，离家也不远了，咱们快些赶路吧。”

骆玉峰喊了一声：“全体都有，现在听我命令，列好队形，整理风纪。”

众人随即排好队形，忙着整理风纪。

“向左向右看齐……立正，稍息。”骆玉峰跟着扯着嗓门大声道，“兄弟们，快到湖城了，都给老子放足精神，要雄赳赳气昂昂意气风发一些，要拿出国军的气魄威严来。记住，这里是老子的家乡，谁再胡作非为姿意横行强抢强夺，做出鸡鸣狗盗的事情来，丢了大伙儿的脸面，让老子下不了台，老子立马一枪毙了他，听见没有？”

众人齐声道：“听见了。”

骆玉峰把脸一沉：“大声点。”

众人齐声大吼：“听见啦。”

骆玉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跟着道：“一山，你还有什么要对兄弟们讲的？”

杨一山摇了摇头：“你领着大家在前面走，我和班长在后面压阵。”

“行。”骆玉峰跑到前面把手一挥，“全体都有，现在听我口令，往右转，开拔。”

大牙退后一步：“老大，我瞧骆玉峰心里蛮惧你的。”

杨一山拿手拧住他耳朵，笑嘻嘻地问：“难道你不惧老子？”

大牙疼得龇牙咧嘴：“惧惧惧。”

杨一山拍拍他肩膀：“别乱嚼舌头根子。”

大牙问他：“老大，春草是谁？”

杨一山回道：“我姐。”

大牙怔了一下：“哪骆营长刚才……”

杨一山却道：“等回到家里，我让她给你做好吃的。”

大牙高兴了得：“那就太好了。”

杨一山拉着他：“咱们掉队了，快走。”

两人一起朝前跑去。

行了有七八里路，蓦然间远方传来一阵阵密集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