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乍到

洛邑县一座江北小城，七八万户人家，城区也不大。要从城东渡口处去城西城隍庙，直穿几条小巷，过了城内正中的国府街、璟和街，一路直走就可到。但小莞今日没有直接过去，她先去城南飞芦桥普济寺那里，是为找韩骥泉。

芦海连天、笼塘络野，璀璨魅丽、榛莽葱茏，遍地花开的城南之处，正值八月初秋风转凉之时，芦雪飞飏、叶落如雨的野塘飞桥与寺庙，处处画中天地的恍惚感，真是一处不啻人间仙境的绝好美景。秋叶卷黄，林荫遮天，一座巍峨豪华建筑隐约朦胧在粼波闪闪、丛草繁花摇曳的水塘中。一条斗拱高架的石制飞桥，历史的沉淀，沧桑的美感，几多风雨后才遗传至今日。

正午的烈日清阳，在涟漪不禁的水波上划开丝丝缕缕，飘散向天际处。来来往往的行人游客还不见少，没等到近前，就能远远望见那边一派异乎寻常的熙攘兴旺景象。洛邑城，因当地地域情况，城内的市集设在东西两个地方。近渡口处一条商贸街还算小的，西城门旁广福街上那个农贸市集才是城内最大的。飞芦桥与普济寺都在城南，但因为当地是名胜美景的关系，此处也建有一个小市集，紧靠着碧波粼粼的一潭湫湄。

栉比鳞次，错落有致，一排门店商铺建在塘边大街上。飞芦桥过去是塘心岛，普济寺周边没什么人家，仅有的几家商铺也全是卖香烛供品的。城南大街朝西走另有一片开阔地，那里是城内人市的所在。原本是一小片设在柳林中的市场，近些年来，因老有逃难来当地的灾民聚集并买卖劳力，所以到最后，反成另一番光景。沿街一路西行，几家商铺店肆过去，就能见到设在柳树林中的人市，韩骥泉近段日子以来就在那里，小莞也是无意之中才知道的。

一片沿水而起的柳树林，其间许多用竹竿树枝搭起的窝棚，幕天席地，星牖月窗，里里外外一圈柳树林中，住有几百号来自外地的灾民。对于这些灾民的情况，小莞曾经也听过多数。都是因为水灾天祸，而被迫逃难来此地的边远贫困，其中大多数是为天灾人祸所困，要么失去家中耕地，要么身受水厄火灾，要么背负债款在身，深陷困境走投无路。

形姿憔悴，病痛缠身，一众贫苦生活的艰辛，所经历的伤痛，也着实令人为之侧目唏嘘。小莞还没走进林中，就能见到林地里一个个缩身在窝棚中的疲顿身影，与一股股腐臭腥臊气味扑鼻。乌烟缭绕的林地中，许多人在各自烤煮手中讨来的饭食，其中也有些在城中做工的苦力，因为身无所恃，走投无路，出去干些短工后，每日还需回来，在此地苦苦煎熬。

莞门芦席，破毡布般一触即倒的草棚茅舍，小莞就不知道韩骥泉在这里干什么。林地里也有其他来挑人的商贾富户，一身绫罗绸缎衣饰，足显靡丽豪奢。或肥头大耳，高腆着肚子，或饫甘餍肥，微眯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还没等走近，就有人牙子从里边迎了出来。一个个勾头哈腰，随伺在身边，还一边乱嚷着：“这位老爷，是想来挑几个能忙事的丫头回去吗？你看我这个，才七岁的孩子，唇红齿白，一副好身像，乡下里忙惯了家事的丫头片子。不多，十五两银子你就提走，搁家里养两年，什么事都可以交给她。”

又有一人也说道：“几位老爷，有要长工短工的吗？乡下村郊，农家出身的汉子，我手上有几个，都是能下水上山的好手艺。不是为天灾人祸所迫，也不会沦落到此地步。人是显精瘦一些，但你看这精神样，那根本就是饿的。领回家几顿老米饭下去，立刻就能给你使出一膀子好力气。”

黑压压一群人，见有来挑人的富贵人家，都不声不响迎到林地中。乌烟缭绕的林地下，不少这样迫于无奈而卖儿卖女，送出自己一身力气性命的贫苦。韩骥泉怎么会来此处，小莞不知道，但她曾亲眼在此处看见过他。才来洛邑城内几个月，不知何时与当地几个破落子弟勾串到一起。对于他所认识的那些人，小莞也知根知底，都是一些原先家中富贵，后经各种变故衰败下来的纨绔子弟。韩骥泉近些日子以来，就是跟他们鬼混胡羼到一起。

“老爷，你是不是真的想要人？要是真想要人，就看看我这个吧！”

皮忠义与刘广两个精瘦跟竹竿般的人，各披着一件磨花褴褛的绸布长袍在身，油迹污渍，糊的一团邋遢，尖颚消腮，贼眉鼠眼，两人形容破败的年轻人，也不知道韩骥泉怎么和他两人相识相熟的。

韩骥泉此刻就跟在两人身后，迎上过来挑人回家的几名富商缙绅。气沉丹田，龙精虎猛，韩骥泉今日倒是格外抖擞精神，一截横岳磐石般被推到人群中。似个傻子般，张手岔腿，双眼朝天的站着。

几个来挑人的富商，还在打量他这副古里古怪的呆相。却听皮忠义与刘广两人还在身边死皮微绽着介绍：“要挑使唤人，还需看这个。筋强骨壮，皮厚肉粗，可真是有一膀子能开山涸泽的好力气。几位老爷，你们看看，气宇轩昂，一表人才，还身怀不一般的好武艺。不是因家中出事，又怎能沦落到此地步。两百两银子，只要两百两银子，就能提人走。领回家去养几天，到时上山下水，田里地外，随你吩咐着。还能看门护院，当个武师来使唤。”

“两百两银子？挑个使唤的下人也需要这么多？”

价格高的有些令人皱眉咋舌，几个来挑人的富商转头就走。趁这个空闲，小莞忙着跟上去，强撑着精神，弄眉使眼，格外昂首挺胸的韩骥泉，小莞从后一把拽住，问道：“你这是干什么？你想把自己给卖了？韩骥泉，韩公子，你疯了不是？”

“哎呀！怎么又是你？你一个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这也不是你能管的事。”韩骥泉当然有自己的考虑，小莞怎能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

眼看几名来挑人的富商缙绅转头就走，这边皮忠义、刘广两人也急了。左右一个伸手，推过韩骥泉上前，一株盘根错节老柳树下，马头大小一块斑驳嶙峋花岗岩。被一吐气，一晃膀子的韩骥泉，一口唾沫喷在掌心里搓了搓，气走全身，力贯双臂，一声兽咆，一个虎踔，硬生生给翻出地面，又一个挺身，一个扭腰，高高举过头顶。

“好！好！再来一个。”

半人高一截棱嶒突兀山岩，目测也有五六百斤上下。原本就深埋土中，只露出半截在外。对韩骥泉身怀武艺的事小莞早已知道，这股千钧不拔之力她也曾经见识过，兼之又是个眉清目秀、雄姿犷猤的翩翩美少年，小莞当初刚见他时，也曾为之神思迷失过，是不是江湖传说中那些奇侠异士。但在后来，眼见他与当地恶霸金钱会少舵主一场别开生面巡城比武后，小莞就再也不敢相信他所谓的一身好武艺。只不过他今天这一手也的确使得漂亮，不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好汉，也使不出这股堙山堑谷的雄浑之力，在里里外外一群人中出个这么大的风头。

连同柳树林中其他一群贫苦灾民，不约而同，众口齐喙，都是一声喝彩出口。还愣举着个千斤巨石，满面喜色的韩骥泉，也不顾劈头盖脸而下的污泥腐土，又是连走几步，巨力迸发，将那千斤巨石在头顶把玩起来。双臂合力，一举一收在头顶上，不时之间虎力迸发，行若鬼魅一声咆哮，将巨石扔上半空，再稳稳当当接回来，倒是惊呆了几个来挑人的商贾乡绅。

皮忠义在身边陪笑道：“看见没有？各位老爷，这一身本事可不假吧！你们来此处挑人，不就是为了挑个好的回去吗？你们还能找到比这个更好的吗？”

满脸奸笑的刘广也说道：“你挑别人，那只能当个下人去使唤。只听驴叫唤，却使不出驴劲来。但我们这个不同，不但能听驴叫唤，还有一份好武技在身，比十个八个乡下村夫好用多了。”

韩骥泉还真想把自己给卖了，小莞本是想追着他们过去，却被韩骥泉一把又推了回来，说道：“你别跟着，什么事我自有分寸，你自己去忙你自己的。回去记得跟杜掌柜说一声，欠他的那些账，不过多久就能还上了。”

韩骥泉还是跟那几个来挑人的商贾走了，一群人边讨着价，边出这片柳林朝大街上去。小莞没再跟过去，她也不知道韩骥泉是怎么想的，还能真的把自己给卖了，难道就为还杜云峰那边欠下的房饭钱。

在小莞心中韩骥泉应该不是个江湖中人，但他不一样，曾在江湖上流落过一年之久，所以在小莞看来，他应该算是个比较了解江湖的一个外人。与杜风轩里平日常见的几个人不同，小莞对韩骥泉还是有一份异样的情感在怀。生于富贵世家，却因命途多变而破落下来的一位翩翩佳公子，他的世界如何光景，小莞也根本无从体会。她当然也不知道，韩骥泉心中也有他自己的打算，那是为另一个人，那是他对另一个人所许下的承诺，他必须要为此想想办法。

御清风的家就在城西一条狭窄巷道内，一截路过去，不远处就是城西城隍庙所在之地。通天老母教与金钱会在当地所设的香堂就在城隍庙那边，当初也不知道他怎么选中此地，要来一个小小县城里扎下根来开武馆收学徒。烟柳巷，一片连稠密叠的窑砖坯瓦建筑群。飞檐斗拱，朱瓦白墙，一条泞淖坑洼的巷道过去，就能径直去往西大街的城隍庙。

一座两门一院，前后共六七间瓦房的宅地，此处就是御清风在城里所购下的地产。已有半个月了，前一次小莞来的时候，这家房宅里还在请工匠为其修缮中，看起来御清风真有打算在城里长留。又是几日没来，已有招来的学徒进出在他家院里。

门前两道楹联“一剑乾坤清日月，覆手为云万迹生。”也不知道这幅楹联什么意思，但小莞有听过，还是当地衙门里的县台大人为他亲手提的。在门前立足向内窥望，闳深幽暗的前厅与外院，几张长桌长椅，排布的齐齐整整。四面墙上有山水字画，内侧还有一座香案，上面供着一尊面目慈祥、庄严肃穆的观音像。香案上一尊铸铜香炉，与两根红烛点着，古里古怪的造型摆设，也不知道他那一手神乎其神的剑法，与观音菩萨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外院占地不小，上回来的时候还见有工匠在整修院里的地面。过人高的砖墙，延边四面种着几株桃、柳、石榴树，正值八月中秋快到的喜庆日子，最内侧的那株石榴树也开了花，冠幅广展，花枝稠密，魅丽万状中一股馜?芬菲扑鼻而来。御清风近几日来还收了几个学徒，都是七八岁上下的童子，没见一位正当年少风发的年轻人。

洛邑县当地民风正是如此，好武勇悍，城内城外不管什么农稼渔陶、行商走贩都偏爱习武，也多有人投身进当地各大帮会设立的香堂中。要说起来就是这里最为古怪，御清风此人也不知怀着什么样一副心思，自身有一手九天而来的神剑绝技，却又不肯向他人传授，还只挑一些年纪幼小的童子才肯收入门中。小莞前几次来看过，但没直接去找他，本是一件迫不及待事，但事到临头，她却为一些其它心结，才没能跨进最后临门一步，直接去找他。

小莞心有打算，再不过几年之后，她还是要去江湖上闯荡一番。如同梦境中所想的一样，一个异域天陬，一个神话传奇，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一个奇妙绝伦不胜向往的旅程。与自己心中那几位奇侠异士一样，再等上一两年，她也要向拂晓剑神戴澜岗，浮萍流水柳无踪几位一样，去走自己的江湖路。但在那之前，她也有自己要去准备的地方，就是要有像御清风那样一手剑法。只有那样她才能走出去，找到自己想要的。

“武学之道，贵于心，重于义，权于神。论奥绝，论妙义，论灵性，论通悟，以武之学，可改度乾坤，倒转天地，翻云覆雨，颠江倒海……。”是御清风在教授学徒，一个个垂髫小儿，还在聚沙童雉的年纪里，或童真无知，或顽顿不堪，或嬉笑打闹，或推推搡搡。迷糊着面目站在内院里，听的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才刚刚得窥武学之道的门禁，又哪能听懂这些玄之又玄、奥之又奥的经义。

小莞还真是为御清风深感可惜，他为什么只收这些孩子，一个个尚处童真年纪中的孩子，他们哪里懂得了这么多。外院里站着十五六个年纪青涩的孩子，一身皂白薄绸衣袍，纤尘不染、俯仰有威的御清风，就负手徘徊在众孩子面前。英拔俊挺的形姿，岳峙渊嵉，步履款款，还在向刚收入门下的学徒们传授武学之道的天宪本章。

小莞在门前迟疑犹豫，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找他。原本是想叫上韩骥泉陪她一起来，可韩骥泉此刻不知在犯什么疯，竟然想把自己给卖了。小莞想找御清风学艺，只要有他那一手神鬼不见其踪，万夫莫及又锐不可挡的剑技，将来无论去了哪，她也没什么可忧可愁的。但在临门一脚下的犹豫不定迟疑不决，一颗小小童真心灵里的幽密，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小莞当然也不知道，在即将到来的一场江湖浩劫中，御清风将扮演什么样一个角色。至此杜云峰、红瑛娘子、姚夫子、伍世雄、御清风、韩骥泉，该到的都已经到了，就差最后一位角色也将尽快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