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往事

几个人说着话又是一轮酒饮过，杜云峰突然开口问道：“魁捕头，就不知道你这手功夫怎么样。对前两天河道上发生的事我有耳闻，一群来历不明的江洋大盗，你有见过他们的武功家数吗？”

话题一转，又说到前两天的那件事上，魁劲彪自己也不是没对此有过疑惑。来历不明的一群江洋大盗，诡行诡踪，异态万象，多年来常在江湖上走动，他还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杯酒举在唇边，沉默了片刻，眼前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幽夜之中的一条河道，一群行迹诡异，犹如鬼魅般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

魁劲彪沉吟着说道：“不知道，似乎是来自同一个门派。其轻功身法极为独特，我反正从没见过，就不知道你们有听过这些人的来历没有。江湖上还有如此轻功身法？鬼魅无形，幽魂万态，根本就不是什么正常人所使的轻身功夫，倒是有些像走方卖艺江湖人所使的杂耍技艺。但其速度迅捷又悄无声息，专喜在暗夜中暗算为主。武功造诣嘛！倒不见得如何，稀松平常得很，就是一门轻身功夫极为诡异，人所难料。”

当夜那些人使得什么轻功身法，魁劲彪至此还有清晰印象。能游蛇般附着物件无声无息奔走，反身背贴着墙，手足并用疾速无痕。或侧翻，或前翻，前后不定，跃起在半空时还有意劈叉扳腿，舞动手足，头下脚上，旋转不定。诡态万象的变换，但其轻身功夫却是江湖上一流的。落足点地，发力纵跃，攀墙附壁，钩挂尖突，均是无声无息，不见半点动静。当夜若不是出了意外，有人落水被他听见。一场诡变之下，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伍世雄说道：“当夜的事，魁捕头和我提过。一群人来自同一个门派，不像五湖四海中随意聚起的一群盗匪。飞天遁地，临敌交手，皆是一般的轻身功夫。所以说就是此处最奇怪，什么样的轻身功夫，又是从何门何派传出，竟然无人知晓。”

魁劲彪叹道：“对！正是如此，江湖杂耍一般的技艺，十分诡异。他们能用只手单腿，攀附在任何物件上藏身走动，似游蛇、似蜈蚣、似灵狖、似飞鹞，每次纵身跃起时，还会在空中变幻身形，化为万象模样，还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轻身功夫在江湖上出现。”

说的还是当夜出现在河道上的那群人，杜云峰的一句询问中似乎另含什么隐情。不觉之际，连店里另一边的红瑛娘子与小莞也凑了过来。杜云峰阴晦至深的一个眼色与红瑛娘子交换过，又默默以对暗暗点头。

另一边僵着手脚，形似泥人木偶般的是小莞，她也不敢再去看魁劲彪一身猥琐破败之相，怕晚上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梦。但她又耐不住一颗好奇心的驱使，想从他口中听到些江湖上的事。

一阵鸦寂之下，各怀心思的几个人，连那位苍白须发、身形枯槁的姚夫子也是一样。不易察觉的一个精光四溢眼锋，还在在暗中审量身边众人。最后还是伍世雄起身替四人斟上酒，开口打破这阵沉寂。

伍世雄说道：“近两天来，外面的传言很多啊！但离不了的就是前两天河道上才发生的事。离我们这里也近，不过几十里的路程，还有漕运部院的人驻守在淮安府。这些人是谁？为什么会盯上河道上来往的商船？他们不知道此处是云龙帮的地界吗？”

姚夫子老眼微阖，手拂苍髯，问道：“伍捕头，你又听到什么传闻？就对此事？”

“还能有什么，以眼下的时局来看，说什么都离不开江南那边的事。是一路南国而来的豪强，正与云龙帮在河道上一争长短的王旗英雄会。”伍世雄一个苦楚笑颜，在桌上挟了几口菜咽下，摇摇头说道：“年初时不就有事发生了吗？一伙来自南方的豪强，想来北境与云龙帮一场争斗，为的就是这条河道。王旗英雄会，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有能力来和云龙帮争一场吗？”

姚夫子也是摇头，叹道：“王旗英雄会的名号又不是一天两天才听过，南国边疆第一大帮会，比之北境的云龙帮或许还差了点，但现在不同。他们家经过近几十年来的整饬兴建又广招兵马，已隐然是一股无以抗拒的力量，足有实力与云龙帮来一争天下。今次是南强遇北横，一场龙争虎斗应该也为时不远。”

对姚夫子口中之言，小莞当然知道其中内情。王旗英雄会，一家出自岭南地区的大帮会，近些年来帮中英雄辈出、人才济济。在招兵买马大起声势之下，几十年来连续并吞驱逐南境几家颇具实力的帮会，从而独霸一方，成就今日的恢宏炽盛气象。

今年夏初时，他们一路人马就开始北上，占据大江南岸一些通都大邑，大有喧宾夺主、以客欺强的意思。半年来的日子里，江湖上四面八方来的消息不断，几乎所有事都离不开两家帮会的龙争虎斗。两家帮会之间的一举一动、俯仰之际，也牵动大江南北、海内各地不计其数的江湖中人紧密关注。云龙帮与王旗英雄会一场争斗在所难免。一条载金流银、不胜繁华的河道，也足以让两家之间斗得天翻地覆、川倾海涸。

伍世雄说道：“所以说近两天来，外面的人都在猜那伙来历不明的盗匪出身何处。北境之地无人见过，他们岭南那里呢？或许这股人马就是来自更遥远的南国某处，也极有可能受什么人指派而来。”

姚夫子问道：“伍捕头是指谁？王旗英雄会吗？是天南之王晋中石吗？”

伍世雄眼皮几下抽搐，摇头一个苦笑，迟迟才见开口说道：“有可能，但此事根本就不是我们能管的。江湖上本就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存在，我们又岂能管得了那么多。”

所谓的晋中石，就是王旗英雄会当下的现任帮主，一位出身南国的英雄豪杰。对他的事，江湖上传闻不多，毕竟那股势力是从遥远的南国过来。今晚的气氛有些古怪，为眼前一位新到当地的魁劲彪捕头所请，几个人之前虽是熟识，但也从不曾如此聚在一处，把酒闲话江湖上的事。一反常态的杜云峰，或许别人没注意到，但小莞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他与红瑛娘子不对之处。

微合着眼帘，频频传递眼色，倒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始终闷坐豪饮到现在的是魁劲彪，他今晚为打探师门之事而来，也根本无心去与伍世雄、姚夫子两人闲话其他。其中最迷糊不清的要数小莞，一副小鸟依人之态，紧靠着身边的红瑛娘子，听着他们话中的江湖事。

又是一杯酒斟上递了过来，杜云峰接在手中，一时未饮，等听到伍世雄还在说着云龙帮与王旗英雄会两家争斗之事时，才紧锁眉头，从旁揽住话头，转向他处。说道：“对于魁捕头当晚所遇的那伙人，我倒是有听过一些他们的事。”

“哦！杜掌柜，这又从何说起？”

烛火煌煌、酒水淋洒的桌边，三人一起侧目过来。钢浇铁铸一般的身影，杜云峰神色古怪，一张半隐在烛影中的脸，双眉紧蹙，眼波莹动，迟迟才开口说道：“江湖上曾经有个叫烟江封月的组织，你们曾经听过没有？是一伙盗匪，不是些济济无名之辈，早在很多年前就名传江湖、盛极一时。”

伍世雄默默点头，说道：“杜掌柜是指那些人？我有听过，是一家神秘组织，早已扬名江湖许多年。”

杜云峰双眉一挑，叹道：“是啊！就是那伙组织，非门派，非帮会，行迹无定，神秘莫测。有很多人听说过他们，但真正能见过他们的人却是不多。而我……虽不知什么江湖中人，却早在许多年前，到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话到此处，面色又是幡然一变。好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似的，小莞这才有警觉到杜云峰今晚的古怪之处。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气色，似是心有所思，杜云峰迷失了目光在门外窅窅翳翳的夜幕中，半晌又是一声长叹，饮尽杯中酒后，重重一下叩在桌上，才开口继续说下去。

杜云峰说道：“有十五六年了吧？差不多，真要细算起来，也差不多有个十五六年之久，那时我还没来此处洛邑城……。”

“杜掌柜也不是本地人吗？”魁劲彪突然出言问道：“十五六年前，那是我离开当地五六年之后了。”

杜云峰摇头说道：“不是，十五六年前我还没来此地，那时我还在家乡闭门苦读，年少时一门心思想进学为官，在科场挣一分功名。”

红瑛娘子不声不响来到杜云峰身边，一个诡异难寻的眼神，暗中递来一个眼色。旁人有看出来，应该是一段难以启齿的话题。杜云峰早前有过什么经历，又为什么会遇见那些人，其中定有隐情。

“二十多岁时第一次进京赶考，名落孙山之后，三年一过，我又一次去了京城，还是为了科场功名之事。”杜云峰说道：“就是那次进京，我才偶遇那个神秘组织，并与其有过一场接触。是他们来找的我，因为我那时小有薄名在身，他们专程来找的我。”

年少时一段前尘往事，却是令杜云峰永生永世难以忘怀的一段故往。那是北上千里去京城赶考时一段故往，一个神秘无踪的组织，什么时候盯上了他，他还对此一无所知。

“京城外白云观的几天借宿，因为是进京赶考嘛！城里也根本寻不到客栈住。一份香火钱送到和尚手里，在城外一处山清水秀、花草喜人之地住下，反觉得比城里还好。我那时与现在不同，自幼习过武艺，出门在外也算是有一门技艺能防身自用。当时是在乡里随一位教习的武师所学，一位年老返家的老镖师，家传的一项轻身功夫尤其令人称赞不已。”

轻身功夫！说到此处，桌边几人也似乎明白他话中所指是何用意。一杯酒下去，另外三人在桌上捡过几口菜咽下，又一一侧目过来，专注起杜云峰口中之言。

杜云峰接着说道：“是啊！就是一门轻身功夫，当时还行，现在因多年不习，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当年那些人为什么会找上我，事后想来，或许就是因为我的那门轻身功夫。不敢说有什么绝妙之处，所以我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找上我。就是在进京赶考的那段日子里，一场匪夷所思的夜会如坠梦境，时至今日，我还没能忘却。”

杜云峰居然还学过武功，最为之惊疑的莫过于小莞。自小到大，她就在杜风轩一个小小天地中长大的，什么时候也没想过，这位身材已现发福，肥头大耳的杜掌柜，他也曾经算是个江湖中人。不过看他那又蠢又肥的形貌，武功肯定也好不到哪去，况且又是近十四五年以来没在练过。

“幽潭林密处中的一场夜会，是他们找我去的。我那时年少气盛，也从没怕过什么，所以当我接到他们的邀请后，我是什么也没想，就直接去了。风竹山后的一处荒地，只是当夜我去的时候还不是那样。花灯辉煌，彩旗招展，一个个油画了面目的人，身穿彩妆异卉，手中挽着花篮，持着鲜果，打扮的跟个庙会一般。是个晚上，树林里两排花灯引路，倒是别有一番风情。古桥流水，竹林丛茂，一个清波粼粼的水潭，从林外一路走一路人声传来，接我进去。几名戴着面具的童男童女，就在林子里的树上站着，并一路随着我进了里面。”

一杯酒下去，杜云峰接着说道：“水潭边一片乱石，什么舞龙舞狮，花灯彩旗，字画灯谜，戏法杂技，都是他们一群人在耍，炫炫煌煌，眼花缭乱，真跟个庙会一般。水潭边山岩上，有画了妆，伴成各路神仙的人高坐于上。一个长胡子，手持大刀，一身戏服的人，也不知是男是女，他就是这伙人的头领。”

“杜掌柜，如此说来，你有见过这些人的轻身功夫没有？是不是魁捕头所说的那样？”伍世雄起身来为三人斟酒，就口问道。

杜云峰一杯酒端在手中，紧蹙眉头，缓缓颔首说道：“对！正如魁捕头口中之言，诡异至极的轻身功夫，江湖上走方艺人的杂耍一般。但没穿黑衣没蒙面，全是一副走方艺人打扮。还有不少人带着面具，穿着戏服，反正是一个人也没见到真面目。而我当时也不知怕，看那边喜庆热闹，跟个庙会似的，也就安下了心，跟他们玩闹一处又豪饮到半夜。真是如一场传说鬼话一样，乱葬岗上的一场群魔乱舞，实际上那些都是死去的冤魂，为迷惑世人所为。请你喝的酒那是人血人尿，请你吃的肉是人骨人筋，对于这些江湖传说，我之前不是没听说过。但那时不一样，少年人的心性嘛！一时兴起，当然也顾不起那么多，只要当时高兴就行。你们没见过，当然不知道，一个荒山野岭之处，一个月黑风高，不见天光的深夜，一场异世奇遇真是无比诡异，真像是群来自阴间的鬼魅。事后……我还曾去看过，当夜的那些人，连同林里林外的彩灯、彩旗、宝座、高台、香炉、花案、挂帘、火盆什么的全不见了。凭空出现的一群戏子，又神鬼无踪飘然而去。一场幽林夜会直忙到半夜，我却是一个人也不认识，一个人也没见过真面目。”

身边魁劲彪问道：“杜掌柜，他们找你去干什么？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吧？”

杜云峰口中迟疑，少顷，又开口说道：“当然是有，正是因为我身怀的一门轻功绝技。事后想来，他们为什么来找我，肯定也是为了看我这门轻身功夫。而我呢！虽是豪饮到深夜，一场酩酊大醉直睡到次日午后。但当晚的事还有些印象，那伙人曾和我比试过一场，就是我身怀的一门轻身功夫。”

伍世雄一杯酒举在唇边，迟迟不见饮下，疑道：“后来呢？他们什么也没说？你也从未再见过他们？他们找你去，就为想看一下你的轻功如何？事后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了，事后想来，应该就是如此。而且……。”杜云峰目光迷离，一口长气自肺腑中透出，说道：“我年少时那些微末功夫，又怎能和他们相比。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他们那些人的轻身功夫，才称得上是一门绝技，正如魁捕头所说，诡奇万象，闻所未闻，江湖上也从没听说过有如此一门轻功身法。非门派，非帮会，却是所有人都精通同一种轻身功夫。”

杜云峰今晚为什么要对其他人提起这段往事，当时的小莞还不能明白其中隐含的意思。直到其后，在连番出现许多重大江湖变故后，她才有觉察，那是杜云峰早已有了警觉，那伙诡秘无寻的盗匪，烟江封月，是第一个到来的。杜云峰也由此警觉到，将有重大变故将出现，与十年前之事一样，一场腥风血雨天降横灾，将会相续来袭，也是无人可避。

“杜掌柜，原来你也曾练过功夫，我还没想到呢！原来你也可算得上是位江湖人士。”又是一阵沉寂，在听完杜云峰所说的一段故往之后，伍世雄起身替三人杯中添上了酒。

他是本地县衙中一名捕头，因职务所需，时常要在城里各处走动，留意各方消息。与杜风轩掌柜之间近十年的交情，一个老实巴交、秉性淳朴的店中掌柜，至此才知道他也曾习过武，但也从不曾想过他还另有什么身份。平日里常来客栈中闲坐，有时也是为公务上的琐碎而来打扰他，平时也不怎么会坐到一起闲话至深。

杜云峰摇头叹道：“没有，年少时一些微末功夫，也能称得上是功夫？况且又是近十多年的日子抛之脑后，那些学过的东西，如今也早就忘了。”

等四人一起举杯干尽，魁劲彪开口说道：“杜掌柜，我就是有些好奇，那伙人既然在江湖上闯荡了许久，为什么没人见过他们？况且他们又是为什么会打河道上商船的主意？烟江封月这个名字我也听过，就是没见过他们的人在江湖上走动，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又是出身何处。”

杜云峰摇头说道：“无人知晓，他们就是这么一伙人，一伙江洋大盗而已。数年以来，来往于大江南北、海内各地，还很少失手过。只可惜此次撞见了魁捕头，也算是他们百密一疏，露出了马脚，平时出门作案，也根本无人能见到他们下手。一伙血腥凶残、冷血无情的江洋大盗，手下也从不留活口，所以说魁捕头，前次的事有多凶险，你体会到了吗？”

杜云峰话里另有隐情，小莞有听出来，应该不止是这样。杜云峰似乎对那伙人还另外有些了解，包括十年前那件往事，他们就这么轻轻松松放过了他，那可是一群凶狠残暴、血腥无情的江洋大盗。

“烟江封月，嗯！我也是有听过。”伍世雄说道：“江湖上最为声名卓著的几伙江洋大盗之一，以大盗千里独行屠不凡为首的几伙盗匪，他们也算是其中一伙名动天下的江洋大盗。只不过他们什么时候盯上了河道，这可是云龙帮的地界，若是惹翻了云龙帮，管你是什么人，也难以在北境立足下去。所以此处才最令人奇怪，他们为什么跑来江北为害，还有意无意的招惹到云龙帮。”

姚夫子拂须叹道：“那就无人知晓了，河道还是这条河道，云龙帮，王旗英雄会，现在又来了一伙江洋大盗，看起来将有大事要发生，不会很久的。”

门外突然有客人进门，随着红瑛娘子起身去招呼，杜云峰也放下手中空杯，步回柜台里。烛火幽幽、夜风过堂的客栈里，一番把酒闲话至此，也该到散去的时候。今夜此行，伍世雄与魁劲彪两人本是另有目的而来，却无意中听到一些其他事。魁劲彪刚回故土，还没心思去顾及其他，伍世雄却另有所思，因为这条河道上出事，他所在的县衙也会因此受其牵连。

杜云峰今日有些反常，小莞能明显觉察到。还从未听说过他有如此一段往事，且会在今晚说起。那是杜云峰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山雨未至前的紧迫气氛，他是第一个有所警觉，为十年前一事，那些该来的如今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