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城比武 下

“呯呯哐哐”一地响，连着几个被砸到脚、伤到手，乱蹦乱跳的赌客，又是一场乱局将起。凶神恶煞般一众帮会弟子，哇哇乱叫着冲了上来，身边几张桌上的赌局也随之散了，还有人慌忙进后院传报消息。

这是小莞第二次见到韩骥泉的一身功夫，与上次一样，对这些粗懂武艺的帮会弟子，他是根本不怕，来多少打多少，还真有他一份天神临世、英勇无敌的威猛架势。自小练起的一门穿云开山掌，经十多年的修炼下来也渐有小成，刀劈南山，莲花初放，腋下击轴，直冲天门，一招招势大力成的掌法出去，又见鸡飞狗跳、人吼人嚎一场乱斗。

迎面一拳过去，先砸倒一人，随即揽手一把发力，又将一人从背上摔飞出去。连环腿飞身而起，连踢三人上身，一片“哎呦！哎呦！”的惨叫声中，几个冲上来的大汉全被放倒在地。有人还想着去拿兵刃，而此刻的韩骥泉正如搏羊猛虎一般，什么人来了也是一样，他也根本不惧其他。

扔飞地上乱倒的几张桌椅，整个旷荡轩敞的厅堂里，到处可见他势若虓虎、灵狖附体的身影。才打躺下几名冲上来的大汉，又是一个撩阴脚过去，浑身一阵激颤，手捂下裆，双眼翻白的宝官，寒风中**的枯草一般蔫萎倒地，还兀自抽搐个不停。

一击天门中断，直劈一人头顶，那人一声闷哼，浮波流水中的柳絮一般，晃晃荡荡倒地。回身过来一个扫堂腿，连连放倒两人，一个肘击从腋下出去，随即顶翻一位意欲背后偷袭的年轻弟子。刀光剑影，枪棍并举，等放倒身前几人，又是十多位大汉冲上来。韩骥泉回身抄了把木椅在手，挟住来人的兵刃，一把橇飞出去。手上毫不停留，几个漏风巴掌过去，打的面前几人鼻血四溅、眼冒金星，身前两人又被横扫过来的一腿掀翻在地。

等到此刻，赌坊中来的赌客见事态不妙，已有一半逃了出去。整个杀声四起的厅堂里，也就是疯了似的韩骥泉一人与金钱会下面一众弟子打到一处。小莞此刻倒没走，她还想拉回韩骥泉来。连着几声喊，可此刻疯疾入脑的韩骥泉又怎能听得进去。一门自小习练的穿云开山掌与临敌起意下一气胡打乱打，以长坂坡七进七出赵子龙之勇勇闯敌阵，其威风盖世之态，也不亚于虎牢关前独对十八路诸侯的吕奉先。一些武艺低微粗浅的帮会弟子哪能挡得了他。满地狼藉，载道哀鸿，就见他一个人的身影还在绕室追打那些避之不及的帮中弟子。

随着一队人马从后院过来，又是一声人语从门前传来：“都退下，让我来会会他。”

是上次那个煞太岁徐少华，金钱会当地分舵舵主，赤煞铁掌徐贵清幼子。此刻正随着来报讯的几个大汉进门，先是一眼扫过内中的情势。要说起来，他也是与韩骥泉早就认识。上次的一场乱斗，那场巡城比武小莞也在场。这次再来，可真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个棋逢敌手、不相上下的人，正好斗到一处。

徐少华一把揪下身上的长衫，块块虬结的上身，肌肉青筋暴起，一抹狞笑长挂嘴角，步步而来。也是家传的一门赤煞铁掌习炼多年在身，一声吩咐后就挺身入场，与韩骥泉斗到一处。

其实要说起来，两人的功夫都差不多，都是大起大落，以势重力猛的外家功夫见长。而且都是年轻力盛的二十岁上下，情况也是不差多少。临敌经验过少，遇敌机变也不足，就凭着一股势若霓虹的锐气，各使看家本领，见招折招，你来我往。

一个是五丁开山，楚道中流，刀劈华山，连连出掌发拳朝对手而去。另一个是封妖铁掌，赤日当空，月见千里，也是一样开山裂石的硬功相折相对。两门功夫分不得什么上下，最主要还是在学功夫的人身上。发拳出脚，肘击膝顶，两人都是沉肩立马，以千钧之力的一招一式在对敌。下身的步法也不见长，仅靠势大力沉的一招招掌法你来我往。

小莞在场外看到现在也没法可想，怎么把韩骥泉给叫回来。陆陆续续从门外进来几十名金钱会弟子，因是有过徐少华的吩咐，也不上前助阵，只四散而开，远远围出一个圈子，就紧盯两人场上的比武。

一个飞脚踢过被对方拦下，一记直击面门的重掌还回来，在此招被挡下后，对方又是发力拔拳，一招直捣中宫还击。韩骥泉不甘示弱，飞腿肘击，连环出掌，直打对方上身各处，等双方你来我往百余招后，还是战成个势均力敌、不分伯仲。

韩骥泉今日比前次不同，能撑上这么久，那是因为今日他也没醉酒。真是上了战阵，又折过上百招之后，才渐渐卸下一腔惴惴不安之情，抖擞起精神，奋力抵挡对方的攻势。徐少华今日也是不同前次，上次他本是占到几分赢面，虽然其后出了一场乱，双方未分胜负。但他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份成算，能赢过对手。一来一去，两个各怀心思的人争到一处，所以今日的一场比武反不同前次。徐少华因心态有变抢攻太急，等百招过后，反而渐渐处于下风。人影绰绰，你来我往，场外是焦灼着心思，还一直不知所措的小莞。她还在想着怎么拉韩骥泉回来，没想到今次与前次一样，来这里又是一场无谓的争斗。

韩骥泉的心思她哪能料想，那是身陷困境、走投无路下的一腔不郁之情在肆意发泄，疯了似的一个人，至此才绝下心念，也随之破灭那股痴心妄想。与徐少华一场争斗，他也是饱含一腔敌意。人生在世，什么时候想过能混到如此地步，以茫茫天下之辽阔，何处才是他韩骥泉该去的地方，还有最后一年之期，又要怎么把杨玉臻娶回家门。就凭着一股狠劲，把一口气也撒在今日一场赌局之上。输的不止是那五两银子，也断绝他一腔久郁难下的心念。

“都别上，看少舵主怎么收拾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哪里跑来的一个混小子，也敢来我们金钱会地头上撒野。”

“是啊！大家都清楚了，看看少舵主是怎么收拾他的。就凭这样的愣头小子，再来十个，一百个，少舵主都能应付过来。”

场上的打斗还在继续，一众金钱会弟子聚首一处，口中喊着，还在紧盯场上的来来往往。等到此刻，场上的情势已出现变化，是久攻不下、心急如焚的徐少华，因对敌不慎、抢攻太急而落于下风。韩骥泉今日心火难抑、孤注一掷，所以能一展雄威，打到此刻反见赢面。本来两人的功夫也就在伯仲之间，不是心态上有变化，两人之间也分不出高下来。

徐少华连续抢攻不成，又渐长心火，想早点赢下这场局。却不料被越打越精神的韩骥泉稳住阵脚，以守代攻，反渐渐占据上风。几下势大力沉的对掌，韩骥泉守御森严、怀柔抱阙，耳听身边围观人众一片乱叫乱嚷，不惧不避，不闪不退，以连环掌法挡下对手的攻势，反过来又抢攻过去。

徐少华却越显接敌不力之态，一退再退，连退几步还没能止住颓势。耳听身边围观人众一片乱叫乱嚷，肩上连侧腰已被按上两掌。一股锐痛直刺心底，脚下一个踉跄，脸上已幡然变了颜色。

如果今日这场是什么江湖上的比武较技，等到此刻也就算是分出个胜负来。但今次不同，韩骥泉是心念成灰下的有意闹事，且两人之前曾打过一场，谁也不服谁的两个年轻人，寸步不让，势成水火，输赢事关脸面，又是在场外围观者众目睽睽之下，徐少华岂肯就此善罢甘休。

一声虎咆下的搏命一击，也是血入狂悻，疯了似的一个人，徐少华弯下腰一个头锤，躬身就朝韩骥泉顶了过去。随着围观人众沸起的一阵喧嚣，打到此刻为什么失去控制，又见前次闹剧重演，小莞直看到此刻，也没能反应过来。

韩骥泉是因为临敌经验不足，才见仓皇之下的应急不变。一个头锤过来被他躲了过去，却不料徐少华顺手一揽之下，竟将他拦腰抱了起来。徐少华想发力将韩骥泉一个背摔过去，到没料到，韩骥泉一身龙虎之力也不比他小。

两人双双扭摔一阵也没能得手，徐少华无奈之下，又是一手环过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揪住他的领子。而韩骥泉也是一样，熟门熟路一个伸手，从后颈环过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揪起他的头发。两人之间打到此刻，又见上次一样的情势，脸贴着脸，嘴对着嘴，紧搂一起的两人。上半身紧紧抱在一起，一个伸左脚，一个伸右脚，互去绊对方。磕磕绊绊一路走，先在大厅里转一圈，后又直接出门，上了门前大街。

厅堂里面面相觑的围观众人，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都追了上去。小莞也挤在人群之中，一路追出赌坊上了大街。

此刻正是午间市集未散之时，来往络绎、熙攘喧嚣的大街上，也不知聚着多少行商走贩、老叟嚚童、居家女弱。临街而摆的许多摊铺，还在忙着手中事的来往人，还尚不明情势，就见身旁巷子里一阵蜂合蚁聚的人潮，涌上城隍庙前的大街上。

男人吼，女人嚎，没头没脸的孩子在嚎啕大哭，临街两边店肆商铺里不知围上来多少人看热闹。又是一些临近人家中的男女老弱闻声追出来，张头张脑向人堆里钻。前前后后，乌云盖地一般的人潮，就紧追中间脸贴着脸，嘴对着嘴，互喘粗气的两个人一路朝外走。至此还见两人一个伸左脚，一个伸右脚，你绊我一个趔趄，向前跌出两步，我再绊你一个踉跄，再向前摔出三步。

两人因是上半身紧抱一起，谁都憋着一股劲不先倒下去，所以就这么一路跂跂跄跄而行，过了城隍庙门前大街，又一路朝东而去。这次没有直接朝南，岔路口因人多拥挤，僵持少顷之下，直接穿小巷拐向东北。路过御清风家门前时，又引出一众大大小小的孩子，和负手冷对、傲然尘嚣的御清风来，一路目送人潮走远。

过烟柳巷、楚云巷、广子巷，上城中心大街拐向北。因此处是城中心地区所在，四边的商铺人家更多，闻讯而来的人也越聚越广。坦荡如砥的城中锦和街上，还有不少走方卖艺的江湖客，什么胸口碎大石，长枪锁喉，走钢丝，舞剑舞刀的，也没人去看了。一个个面面相觑的行人，瘟头瘟脑一拥而来，前前后后围上一大群，一目难见首尾。

岔路口拐向北，一路过去是城北提署街，此处也是县衙所在之地。等到此处，小莞还在盼着县衙会不会有人出来，最好像上次一样，有伍世雄上来拉开两人。却不料今日也奇怪，这么大的动静闹出来，县衙还迟迟不见有人追上来。

提署街上一路向东，到松岗、棋子巷那边，这里是城中一些富贵缙绅所住之地，至此处时，小莞又盼着杨有财、杨玉臻他们家能出来人，好歹先把两人拉开了。城北路尽处拐向南，城东大街上一截路过去，就是杜风轩所在。此处近渡口，那边的江湖人士更多，连着云龙帮在当地的人，又是一股一股人潮追上来，四下里人声人语喧天彻地，都在传着金钱会少舵主与人比武之事。

路上有拉簧吹箫的走方艺人也挤身进来，一路吹吹打打、鼓乐钧天，护送两人渐去渐远。只等此刻，就是有人想居中劝解也无从劝解，一场万头攒动、众目睽睽之下的巡城比武，不分胜负出来势不干休。

“杜掌柜，红瑛娘子，你们快出来看看，韩骥泉与金钱会的人打起来了。”

小莞无奈之下还是找回杜风轩中，正值午间生意上门之时，门口就挤满十多个来客，矫首远遐街上涌过来的一群人潮。在杜风轩门前，两人还停了一会，两个鬼魅上身、面目狰狞的人，等扭打到此刻，也需要安歇一下。在扬着屁股，拱翻临街而摆的王寡妇馄饨摊、李家豆腐铺后，大街上转着圈，一阵摔摔打打。实际上两人早没了力气，还在狂喘粗气暗暗养神。

杜云峰与红瑛娘子也挤到门前，顺小莞手指望去，杜云峰问道：“韩骥泉？是哪个韩骥泉？小莞，是你认识的人吗？”

红瑛娘子身边笑道：“还有哪个韩骥泉？不就是在店里住过一段日子，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那的那个韩公子吗？小莞，你是怎么见到他的？”

小莞也不知道两个人究竟在干什么，连在客栈里一住半年多，还欠着一大笔房饭钱未付的韩骥泉都不知道，难怪小莞一直心存疑惑，也不知道他们一对夫妻俩是不是真有心在做生意。

三人还聚在门前远眺那边的人潮，不过须臾之际，人潮又开始涌动起来，顺大街一路南下而去。店门前摆摊旁坐的姚夫子此刻也靠了过来，枯柴一般的骨节嶙峋老手，扶弄着下颚处一部苍髯，眯着一双浑浊老眼，在追刚才过去的人潮。

小莞急道：“杜掌柜，红瑛娘子，你们快想想办法，他们又打起来了。上次还是伍捕头给他们拉开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怎么还不见伍捕头过来。”

杜云峰摇头叹道：“我有什么办法，江湖上的事，自有江湖上的人管，小莞，你找我又有什么用？金钱会……，这个韩公子又在干什么，怎么又会惹上他们。”

小莞还在惴惴不安、焦灼不下，却听身边姚夫子说道：“我去看看吧！不过，这是江湖上的事，我也没办法拉开他们。今日不见伍捕头他们过来，要是他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将人拦下来。”

等过了杜风轩门前，城东岔路口稍作停留，人潮又沿大街朝南而去。而此刻精疲力尽的两人，已变为脸贴着脸，嘴对着嘴，翻眼白沫。一个是一手扳脖子，一手抓领子，另一边也毫不示弱，一手勒脖子，一手揪头发。五官扭曲变形，上身紧贴一处，热恋中的情人一般难舍难分。还是与之前一样，一个伸左脚，一个伸右脚，互去绊对方，就盼着能死撑一口气，先放倒对手。

其中的苦楚之处，也只有两人自己心里清楚。本就是临敌经验不足的两个年轻人，一身的功夫又是以势大力沉、大开大合的外家功夫见长。一旦陷入这样的贴身肉搏、觌面对峙中，两人也根本想不出其他办法来化解僵局。都盼着对方一时力疲之下，被自己先一把压倒在地，赢下这场战局。却又在苦苦死撑着，自己别被对手先放倒在地。

城东大街上一路走，路尽处拐向西，一里多长的街道过去，就是城里飞芦桥与普济寺所在。晚秋时分的芦塘，轻烟流露，芦花飞雪，在眼中掩映成景。周边垂柳鬖髿、气静风和，一派肃穆宁谧气象，此刻也被涌来的人潮驱走。

飞芦桥头还停着许多远近而来的轿子骡马，等见异动远来，当先就是几匹俊骥甩首扬鬐一声嘶鸣，一片尘烟中先一步逃之夭夭。随后又见连气集声一片女声嚎啼，四下里仓皇鼠窜。乌云盖日般的人潮一过来，先拱翻沿街而摆的许许多多摊铺，又推倒来来往往于桥上的一众女弱，惊走一群拉车抬轿的马匹。

天昏地暗，日月皆避，一片喧闹潮沸的人声人语中，还是之前一路吹吹打打、丝竹靡靡景象。其中还另见人语远传：“都闪开，都闪开，看我们少舵主怎么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还真是不知死活，哪来的一个野小子，上次就轻易放过了你，你还当是运气了。今日还敢来。这次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厉害，看你下次还敢来。”

小莞和姚夫子一路追到此处，还没能挤进人群中。前前后后近几千人，众星捧月般簇拥中间两个鬼魅上身、面目狰狞的人，一路磕磕绊绊到此处，热恋情人般的醉步朦胧向前。过了飞芦桥之后，向前一里多路又是城西南脚上的人市所在。从此处再折向北，敲锣打鼓，一路护送的人还紧随身后，相拥相伴着来到城西，去往城隍庙所在。至此两人也算是巡城一周下来。

今日的比武较艺也算是惊动整个全城，什么男女老弱、行商走贩，连同那些帮会中的江湖人士也都闻讯追来。小莞与姚夫子在身后一路紧追，眼见到一处岔道口，才趁机挤进人群中。小莞手上正扣着几颗石子，她也无法可想，就寻思着找个机会，先将两人分开了。

鼻中出血、口中飞涎的两个人，此刻还脸贴着脸，嘴对着嘴，紧拥一处。全身上下一阵松软，除了吐纳之间的力气，身上连一分功夫都使不上来。等到此刻，两人还兀自强撑着，就盼对方先倒下去。岔道口缓下几步，小莞手中的石子也见到了目标，但还没等她出手，两人却是先倒下去，惊起身边一阵喧阗人声。

就是倒地，两人也未能及时分开，因是两人紧搂一处，“噗通”一声连响，两人也是同时跪倒在地，又相互抱着翻滚几圈，才松开手。如此一来也好，小莞手中的石子又缩了回去，急忙赶上去掺扶韩骥泉，无意之中，才发脚下有一件不同寻常之物。那是一根竹签，流水清光，色泽斑斓，小莞一惊之下，忙着伸手取起举在眼前细细打量。

似乎是件很熟悉之物，就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普普通通的一根竹签，庙门前，大街上，连杜风轩客栈里也都常见。各处算命先生手上所捧的就是此物，却不知道路上怎么就遗失一根。小莞当时没作多想，还是先去看韩骥泉，今日这场事过之后，想必他也该绝下心念，别再去想那些痴心妄想之事，好好随自己去见御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