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消云散

昨夜小莞又做了个梦，无比熟悉的场景，一直以来，梦境中出现的都是一样，还是那个山洞，还是那群人，最后还是踏着如梦晨曦曙光，步履橐橐而来的御清风与魁劲彪。

姚夫子的脸在扭曲变形，颤颤巍巍的手脚，警觉到大难临头的绿头苍蝇一般。瞪着两只浑浊老眼，在吩咐手下一众少林寺和尚，快把女人和财宝藏好，可别让来人抢走了。

杜云峰的哈欠也不打了，一双惺忪睡眼也睁开了。死人般的面色，就紧盯洞口处一片璀璨夺目的光影中从容而入的两个身影，连讨价还价，再要一个女人也忘了。

剩下一众少林寺和尚，所有人都是她平日里常见的。什么余家婶子，东家杂货铺的伙计连掌柜，东大街上常来摆摊卖鱼的王老汉父子俩，街对面广河楼里的说书先生，杨拐子胡同里，那个常在街上卖糖葫芦的杨家老三。

一众少林寺和尚，面孔都是平日里常见的人，其实她也想不出其他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不是前几天里，连续见过几个走江湖的光头大汉，她也梦不到那一山洞少林寺和尚。之前是戴澜岗，其后一段日子又变成御清风，为什么如此，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记得之前的几年里，她梦中出现的戴澜岗是没有面目的，没眼没鼻，没口没牙，麻将牌里那张白板一样。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戴澜岗长什么样，所以她梦中的戴澜岗就是一张没有面目，形似白板的脸。

但如今不同了，因为御清风的出现，才让她补全这个梦。玉树临风、英姿俊挺的形姿，她还从未见过世间有这样的人物。对于拂晓剑神戴澜岗，浮萍流水柳无踪，乾坤圣手顾西仁，摘星揽月独孤雁这些人，都是她自小在杜风轩里帮佣来去时，从那些江湖人士口中听说的。

自幼年起就默默编织起来的梦想，什么时候她自己也能去江湖上闯荡一番，找到传说中那四位奇侠异士，那是小莞的心愿。只是以前不同，因为那时还小，她也根本编不出什么像样的梦境。梦里出现的人，也都是平日里常见的。什么摆摊卖菜的老翁，提筐挽篮的老媪，口垂飞涎、鼻中流涕的髫发小儿，还有些衣冠楚楚，尚在青春稚嫩中的少男少女。反正他们都是山洞里的坏人，等白板着面目，踏着晨曦曙光进来的戴澜岗神剑一挥后，所有人都在一霎之际倒地。

但现在不同，一天天长大中的小莞，也非是当时的童真年幼。她的梦境不但补全了，甚至还出现了一些其他的，比如说自己的存在。

“把女人和财宝都收好了，千万别让来人又抢走了。”随着姚夫子瞋目裂眦一声咆哮，一众少林寺好和尚，个个龙精虎猛着精神，狰狞可怖着面目，刀剑并举，持枪持棍，从后面冲上来。

一个个歪嘴斜眼，口火鼻烟，形似地里冒出的魑魅魍魉、魃魈魁鬿，扯着嗓门吼天吼地围上洞门前进来的两人。一样的情景，唯一不同之处，这次有小莞的存在，她就身在此处，好意从旁一句提醒：“御大侠，小心暗器。”

幸好是小莞在旁喊了一声，是一枚毒蒺藜，还不及近身，先被御清风回剑击落在地。续后又是神剑一挥，一众少林寺好和尚全在瞬息之间倒地。事后是凌霜傲雪、仙姿飘逸的御清风收剑走了过来，一个春风拂身、丽日当头的笑颐。突然一伸手，牵起她的柔荑小手。

怎么办？抽不抽？跑不跑？这就是小莞近几天来一直为此苦恼的事。今日起床后，与之前几千个日日夜夜一样，先来后院里帮着杜云峰洗剥菜蔬、生火煮制。平日里晨起时都是这样，由红瑛娘子去市集上采购，她与杜云峰一起忙着店里的事。

杜云峰每日里看起来都是一样，总是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红瑛娘子每天与他一样，忙内忙外，照顾店里的生意，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平平淡淡的一对夫妻俩，一直这样生活许多年。但小莞还是有察觉到他们夫妻俩的特异之处。

一座危在旦夕、残圮破旧的客栈老楼，随时都可能倒下来，可他们夫妻俩整日里就如同不见一样。店里的生意时好时坏，全仗着一条河道上来往的商客维持生计，他们也没想着怎么把生意经营好一些，至少把旧楼翻修一下，客栈上下修缮丹垩一遍。那块摇曳在寒风中，字画模糊，随时能掉下来打到人的招牌也应该换一下。可他们什么也不做，每日里都是一样，平平淡淡日子，好像此处就不是自己家一样。

“小莞啊！你是怎么了？这鸡飞狗跳一阵吵，你自己听不见吗？”是伙房里的杜云峰在喊她。

今日与前几日一样，忙完手中活的小莞，又在后院里乱甩手中的石子。斑斓的院墙，枯叶落尽的老树，地面隆起的横横道道干印与腐草。连着几只大难临头、又飞又跳，急着去逃生的鸡鸭，谁都挨过她几颗石子。晦暗无光的天穹，一块块层沓而起的浓云密布，又是一场秋雨将来了。

小莞摇头晃脑道：“杜掌柜，我就是想问问你，我这手飞镖功夫怎么样？”

“哎呀！你不是第一次问了，你是天天都在问啊！无时无刻不在问啊！”杜云峰一件围裆布在身，捋着袖子，持了副筷子，还在灶边察看锅里的食料。

小莞不声不响跟了进来，她有事想问杜云峰。杜云峰一眼瞥过她尚显童真的脸，摇头说道：“很不错，但我也说不上来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江湖中人，我怎么知道你这门功夫怎么样。”

小莞偏头侧脑，接着问道：“那你自己看呢？杜掌柜，你不是知道很多江湖上的事吗？我这手飞镖功夫比起那些江湖中人呢？”

杜云峰摇头叹道：“小莞啊！这种事你可别问我，如果你要想找江湖上的人来问问，等你见了伍捕头、魁捕头他们来，自己问他们好了。”

火灶边热气升腾，杜云峰一张隐约难见的面目，对着锅里的食材瞅了许久，又挟过一筷放进口中品尝之后，才心有自得一个点头，伸手盖了锅，踅身回到门前。

一个亦步亦趋的身影，杜云峰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门前凝神静对风起处的老树飖飏，杜云峰迷癔半晌之后，才思忖着踌躇着，向她问起另一件事。杜云峰问道：“小莞，近些天来，你有没有去找过那个刚来城里的御清风？”

“御大侠？我……我没有。”窥破心事的羞涩感，忸忸怩怩，颦眉含羞，小莞的头快贴到地上，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杜云峰哪里知道她是怎么了，还在为该不该抽手的事后悔，也怕别人也知道了。

杜云峰问道：“小莞啊！你上次去的时候是哪一天？在他那里又干了什么？”

小莞躲躲闪闪的目光，畏畏缩缩的单薄身影，摇头说道：“没干什么，就是去他家那边看看。杜掌柜，对御大侠这么一个人，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以他那手神剑功夫，为什么来我们洛邑县一个小地方开武馆收徒，却不教习剑法，他想干什么，你知道吗？”

杜云峰雾锁眉心，仰对上苍，说道：“这我哪知道？江湖上奇人异士太多了，有些人就是这样，生性迥异旁人，其心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小莞，这就是江湖，江湖上的人也就是如此。有人求名，有人求利，各取所需罢了。那个御清风，他肯定也是有自己的故事。”

正说话间，红瑛娘子也从外面进了门。晨间起时去市集上转过一趟，几只扑腾着翅膀，引亢高鸣的鸡鸭放进院中，手上的竹篮已被小莞接了过去。她本来就是有心事，为去找御清风求学剑之事。但这两天来还未能成行，还是因为那个韩骥泉，城隍庙赌坊里一场大闹之后，不知为了什么，当晚就跑了出去，近两天来还没见到他的人。只可恨此人言而无信，明明说好要随自己去找御清风的。

“小莞，你们在说什么？”红瑛娘子似乎看出些什么，杜云峰放下手中事，一个长长懒腰伸过，先去往店里。

墙边水缸里舀水过来洗起菜蔬时鲜，小莞的目光在躲闪，灰头土脸的顽童，回家见到严父手中的棍棒一般。只要一问到她的心事，她就不禁想到那晚与御清风的事。

“没……没什么。”小莞支吾道：“杜掌柜问我御大侠的事，就是那个刚来城里的清风神剑御清风。”

红瑛娘子面色有些古怪，在抬头远瞭幽昏无光的前店内。杜云峰的身影才刚刚消失门前光影下，晨间的惨淡昼阳，还难及深处的阴暗，未到正午生意上门之时，整个客栈里也就他们三人，与后院老楼中两位房客。

小莞说道：“是啊！杜掌柜问我近些天去找御大侠没有，我说没有，只是几天前才见过他。”

红瑛娘子叹道：“小莞啊！不说我还想不起来，你一个姑娘家，老去找他一个男子干什么？我也有注意到，你好像是经常去他那里。”

小莞急道：“没有，我……我又没进门，而且这又怎么了，我……我连手都抽了。”

红瑛娘子能听懂她在说些什么，一霎之间脸色也随之一变。风鬟雾鬓中一副螓额秀眉、楚楚毓灵的面目，虽是有些上年纪，但那春风洗地、顾盼成姿的举止俯仰，还是另带一股窈窕多姿、美如诗画之态。流星雨划过夜空一般的双眸，也不知她想起什么。

小莞能察觉的出，她也在神思遐想红瑛娘子当年与杜云峰的事。他们当年是怎样的，还真是难以想象，一对夫妻俩困守的一家老旧客栈，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落难女弱被悲天悯人的老实人所救，最后喜结连理，终成一对眷属。

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苦楚**在地上：“掌柜的，行行好吧！我几天没吃了，路上见了劫匪，我是万死不从，才挣扎着逃出他们的魔爪。”

清冷的客栈里，也是一个身影忙着出门：“行行行，姑娘快进来坐吧！你也别急，我……。”

“小莞，你在想什么？”小莞脸又红了，什么时候神思出窍，又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上去了。

她是常年以来听到这种江湖传闻太多，无时不刻的梦境仙游，都是自己身边所亲近的人。因为她也想不到别的，自小以来就在杜风轩客栈里随着亡母一起帮佣，等慈母撒手人寰后，她又继续留下来，前后一待近十年。

直到今日，她也根本想不到杜云峰与红瑛娘子之前有什么故事。此刻就面面相对，直着双眼胡思乱想出去。直到红瑛娘子一个轻飔拂身、烟月撩人的笑容将她唤醒，又一把拂过她满头油亮的青丝。

小莞童声童气，急道：“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你当年是怎么和杜掌柜认识的。记得有听你们说过，好像是十年前才来当地开的店。那你们之前呢？红瑛娘子，你们之前是怎么认识的？”

“还能怎么认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红瑛娘子似被她无意之间撩起一池久凝不波的心潮。璀璨生辉的双眸中一抹异彩闪过，那些不堪回首又不为人知的前尘往事，此刻一发涌进心头。恍惚之中，已见当年那些故往浮现眼前，许许多多，纷纭异相，但又从不曾对别人提起过。

小莞偏头侧脑，挑眉使眼，又问道：“不会吧？红瑛娘子，你们就这么简单？没有什么其他的？”

“当然没有，就这么简单。”红瑛娘子说道：“我们是从外地来的，之前家中也是经营生意。女大当嫁嘛！既然跟了他，就要万事随着他，不然也不会来洛邑县此地。”

颇感失望的小莞，还在问道：“真没有什么？一点都没有？路上没遇见劫匪，劫财又劫色？”

小莞有些失望，这也太过平平常常，什么意思嘛！跟自己想象中的那个江湖一点都不像。红瑛娘子一口长气透出，又变了一副璨璨笑颜，攫手揽过她的肩头。一个尚在青涩中的妙娈少女，自小生养在身边，直到今日，她有什么心思自己猜不到。是个袅娜动人、青雉可爱的孩子，与自己当年也有那么几分相似。十多年以来的朝夕相处、日夜相伴之下，什么时候也将她当作自己最亲近的人。但有些事还不能对她说，不能将她也拖入这场江湖浩劫中。而此刻的红瑛娘子也不知晓，一场百世难见的江湖浩劫就是为眼前这位小姑娘而变，不是这个小姑娘小莞，一场江湖浩劫日后将何去何从也无人知晓。

红瑛娘子说道：“小莞啊！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是不是那个御清风？自从他来到城里之后，我就发现你有些不对，时不时跑出门去找他。”

“我是为了他的剑法。”小莞脸又红了，这次不止是窥破心事的羞涩。闷声闷气说道：“我是见他的剑法，好像很不得了的样子，所以就想去看看他。因为我想学嘛！如果能学到他的一手神剑……。”

“你想学剑？”红瑛娘子脱口一句，小莞脸又红了。不啻五雷轰顶的一击，穿心入肠，直透心脾，反将自己先震晕在地。

这件事时下尚属机密，她是怎么知道的。怎么有依稀印象，好像是自己刚才一不留神说出去的。迷糊着脸的小莞，一副有罪在身的孩子相，紧封着口唇，斜头偏脸，一下一下，去瞟身边的红瑛娘子，倒不知道怎么答她这一问。

红瑛娘子一眼瞥过她童真无瑕的面目，自己先笑了出来，摇头说道：“小莞，你真是想学剑？去找御清风学剑？”

“就是这样，又怎么了？”小莞心中思索，还是索性全说了吧，至此地步也没什么可欺可瞒的。

小莞挤眉使眼，摇头晃脑道：“我就是想跟他学剑，因为我将来要去江湖上闯荡一番嘛！没有一身过人的武功又怎么行？我学剑不行吗？我是块练武的材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红瑛娘子没在开口，古怪的眼神在打量她。小莞偏着一张水灵毓秀的俏脸，还不依不饶的哓哓不休：“学剑有什么不好？至少我还能有门功夫防身，不然日后在江湖上闯荡之时，遇见劫匪又怎么办？他们要是劫财又劫色又怎么办？我又怎么逃出他们的手？怎么找家客栈掌柜收留我？到时候几天都没吃了……。”

红瑛娘子问道：“你真的想学剑？想去跟御清风学剑？”

小莞摇头晃脑，挤眉弄眼，说道：“是啊！要学就学最好的。江湖上还有人比御大侠的剑法更好吗？”

小莞不明白她在问什么，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还从未见过红瑛娘子这副表情。盆里的菜蔬时鲜也清洗得差不多了，在围裆布上擦了手，红瑛娘子起身时，似乎有些心中惴惴、欲言辄止的样子。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小莞不明白她的心思，找御清风学剑又怎么了，况且他现在还没同意下来。

午间还来了几位客人，烛火幽幽的店里各坐一边，只点些酒肉来用。近冬这段日子，往年来也是一样。因河道上来往商客渐少，沿河地区诸多地方的商货集散、通贸来往也日渐清冷。没那些来往于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行商走贩，杜风轩这家客栈里的生意也在日渐清稀下来。不过倒也没什么，往年也是如此，况且杜云峰夫妻俩根本就不像什么做生意的样子。

门外的木制招牌在飒飒寒风中摇曳，漫天卷地的尘烟落叶模糊视野内内外外的景象，蹒跚独行在大街上的来往人，个个也似凛风中蔫萎不堪的偃草一般，缩头缩脑，拢袖收襟，各自挑着担背着篓，提桶跨篮，歪歪倒倒在路上。一片仿若窗口的光影，内中的闳深幽暗，反见外面层云密布、阴沉欲雨的天穹更见清亮。不时会有夹裹在寒风中的吆喝声传来，城内的市集也渐清冷，处处可见的一派肃杀的气象，真是年末岁稔的凛冬时节已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