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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们十八岁 ——寺背村纪事之六 第十三、十四、十五节

小说:秋声赋 作者:月白晨风 更新时间:2021/3/26 14:43:50

那年我们十八岁

  ———寺背村纪事之六

13、

醒了,醒了,我们醒了。

我们感到充实,充实得好象还在梦里。

喝过粥一大早出门,我说:“走吧。”

大虫望望天,说:“天真好。”就回头穷翻,翻出两节草绳,又“哧哧”把白床单撕了,便自顾用草绳拦腰一系,又把白床单扎上了头,床单的两头从背上一直拖到了腰际。

我也如法炮制,只是系着扎着时手直抖,想潇洒就怎么也潇洒不起来了。

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穿过谷场又越过一片坟山就迈上了去公社的土路。

立在路**我们竟同时回过头,去看我们那即将隐没在坟山后边的屋。

那屋的门没锁,像只大张着的嘴,正在枉自发着一声声的叹息,我们望着,竟勾起了对这鸟屋一丝丝的爱恋与怜惜。

我们朝“姚杆儿村”走,不一会儿就到了。

大虫在村口停住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将一个“好”字说出口,神情竟是楞楞的。

到了“姚杆儿”家门口,他那破屋依旧锁着门,“凡坏事都有知青的份”,竟然没人怀疑“姚杆儿”?忽地又明白,原来都知道他回城了;“姚杆儿”旁边那家的门却是大张着,如同哑哑地发着喊。

我们走过去,伸头朝里看看,外面太亮,里头太暗,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只好屏住了一口气,我们伸头缩脑地走了进去。

进去后看清了,死者躺在门板上,面上蒙了块布,已看不见据说是成了酱紫色的脸了。一条腿挺直,一条腿总觉得微微曲着,双臂是明显被人按直后放在身两侧的,手都痉挛得成了鸡爪状,对于鸡的心痛,便被永远凝固在了那里。

守灵的是个中年汉子,见有人重孝一身前来吊唁,直揉红肿困顿的眼,很疑惑地问:“哪一方亲眷?”

我们腿一曲,跪下就磕头。

那汉子扯直了脖子喊:“快快起。有亲眷来了外!”跟着就扑倒在地陪着我们磕头,头一旦触到地,他就呜呜地大嚎了。

接着头顶上就像响了个炸雷,上面的阁楼立时悲天动地,哭声一片。再接着就蛋样地从梯子上滚下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两边的房里又钻出了一群破衣烂裳的汉。

他们在我们身后身旁铺铺拉拉跪了一地,我和大虫被这突然的场面震惊了,不约而同一齐抬起了头。

“你们?”守灵的汉正要问,突然一个妇女叫煞了嗓子,“他!就是他,妈妈吔!那天就是他背着麻袋,还有他!”

绝望地一声叫,我腾起身本能地就朝门口奔,没想被人抱住了脚摔在地上,我要挣扎,反倒被捆了个扎实。乱糟糟正挨拳脚时,众人却被一个声音喝住了。

按住我们的汉都停住了手,抬头问,“爹,怎么揪?”

我们看见这屋唯一一张椅子上艰难地站起个人来,身架极粗大,驼背,驼得那颗头远远地伸到了前面,脸是够苍老的,那眼就如同在上面横划出的两道缝,一闪一烁,冒出雪亮的光来。他站到我们面前,一通好望,脖子一斜,又一梗就问那女人,“召娣。真他两个?”

女人就有些怯怯地,走近前把我们看牲口似地望了又望,这才迟迟疑疑地说:“怕是,眼光怪熟呢!”

驼背挥手一巴掌,定定地甩在那女人脸上,吼:“怕是?瞎枯了你眼!”就用手指着我们,“他们什么人?知识青年,城上他老人家派来的!”他又指着了召娣,“你这一错,就要错出两条人命来!你,你,你,你要搞得一家子不活了?”言罢就又望着我们说,“知识青年,雷堆(非常)有文化的啊对?儿戏不得。”

我刚想说,大虫却抢在了前头,“大伯,真的对不起,我们是请罪来的!”

驼背的眼皮一翻一翻地眨着,问:“怪气,请的哪门子罪?”

大虫说,“那个麻袋里,真正装的是鸡啊!”

众人又要动手,驼背的手指住了其中一个,“敢!”竟没一个敢动的了。

驼背背着手象只老鹅,踱两步摇摇头,猛地又回过头来问,“你们莫不是装穷老子,饿急了来混顿把饭吃?乡下不比城里,真有这样的人呢。”

“看你大伯是厚道人,我们就更不诓你了。”大虫的眼泪滴了下来,“真的是,七只鸡,向毛**发誓。”

“嗷”地一声吼,众人冲上来就是一通打,大虫好似被打得激动起来,不住地高喊着:“该打,该打,我要……哎哟!我他妈要哼一声,是你孙子!”我让过一巴掌,朝那边飞一眼,他眼眶青了,肿得象颗桃,嘴角溢了的血象条小虫在缓缓地朝下爬。

“歇手!”驼背喝一声,动手的人这才愤愤地住手,一个个却恶狠狠地盯住了他们的老子。突然驼背的身后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抢起把菜刀,无声无息地就扑了上来,亏得驼背眼快,劈手夺了。

“这屋里杀人,谁偿命!”

“我偿!”

驼背不容分说又一耳光甩过去,把那汉抽得一楞一楞的,骂,“你?不活啦?就砍,轮不着你,你才活几岁!”言罢弯腰一阵大咳,直把个头差点咳到了裢裆里。猛然他立直身,把口痰“扑”地声全喷到大虫的脸上,“农村人的命贱。你狗日不来,不就歇了?”

我说:“我们想了一夜呢,不来觉得对不起良心,也对不起你们呢,也对不起毛**他老人家呢。”

大虫说:“对,对,我们哪曾想会伤着一条人命呢?”

驼背一拍巴掌,说:“好佬,好佬!一看你们来,我就知道遇着好佬了!大伯我佩服,敢作敢当,硬气,硬气。”他“通”地一拍胸,“驼子我也硬气一回,放你们!”

屋里男男女女十几口子“嗷”地声叫起来,驼子一跺脚:“叫,叫你妈个头!放心,你妈等我到了阴曹地府,跟她讲得清爽!”

我们却一下子跪到了驼子面前:“大伯,我们这就任你打,任你罚了。”

驼子说声,“不必。”扶起我们来就给我们解绳子,解得他手直抖,我们的泪就哗哗直朝下流。

驼子也忍不住流泪了说:“难死我了。”停停叹一口气又说:“你们是响应号召,也没得办法还对?”他又叹一口气,“你们是不懂乡下的事还对?乡下也斗私批修,割人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得扎实呢!一人只准养一只鸡也!那等于是御赐的也!你们再一动,我女人的命就报销掉了。”

我们手上的绳子已解脱了,就一齐说:“我们书里读到的乡下,和这里就根本不一样。”

驼背说:“现在就晓得了,这就不是拿不拿小麦当韭菜的事了,哦哟,好象那个反修防修也隔着十万八里了。”我的脑袋像被劈着了一斧子,嗡嗡然地像是有点开窍,却又不知到底开了什么,只模模糊糊地有种即将房倒屋塌的感觉,这时只听驼子又说,“我这人厚道,死呀活的事小,最看重什么事都想送人个明白。”他的脸突然拉了下来:“你们明白了?好,你们走吧。”他站在了门口,拦定了家里人,便就催促,“走,不许回头。”

我们只好走,先走得心底好一阵惭愧,而后便又渐渐觉着透出一股轻松气来。看看这世界,就觉得并不似原来想象中的那么好了,也不象看见的那么坏了。

我们没走多远,那屋里就象掀翻了粥锅一样,吵煞了声,就远远地听见驼子在闷闷地吼。后来又听到了关门声,忍不住一回头,看见驼子已站在门外,正手提一把大锁,恶狠狠地朝门上锁……

村里刮起了溜溜的风,突然就觉得这风带出了嗖嗖的响,还没等回头,大虫已“哟”的声惨叫扑倒在地,看时,却见驼子两眼瞪得血红挥舞着两头包了尖铁的木扁担,正呲牙咧嘴地又朝我砸来。生的本能使我用胳膊肘一挡,肩担滑了下,没砸着头,却重重地落到了背上。忍着剧疼我没命地跑,跑出了村,跑上了路,那腿已不象自己的,身子在腿的驱动下仿佛腾云驾雾,眼前金星闪闪,眼前的景物渐渐溶进了一片混沌之中;又觉胸口有块东西在溶解,象冰山崩陷,似城堡坍塌,嗓眼一呛,有股东西从口中**,落得襟前一片腥红……

我一头栽到在路旁的地里,要爬,爬不起,拼命一挣翻过身来。仰面看着了天,哇!我的整个身心也为之颤栗了。

太阳怎么竟是黑的!

 

 14、

大虫那回没丢掉命。

他还活着。

他的腰被一扁担夯断了,又接好了。

接好后的腰是九十度,他的身姿便好似被凝固在了十八岁的那一瞬间。

 

 15、

今年三十八,我又见到了他。

漫漫的二十年过去了,流逝的光阴把我们都已变得面目全非。三十八岁的他头发已是花白,花白。

他没有抬起头来看我,只象是老也盯住我的脚,说:“哎,那时我们真呆,真呆,呆是呆得透了。”停停他喘了口气,又说:“我们旁边就是仓库,我们干嘛非要硬吃那七两米呢?”

我流泪了,我默默地看着他。

他依然九十度,象在永远面对着世界虔诚地鞠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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