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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小说:秋声赋 作者:月白晨风 更新时间:2021/6/2 15:54:17 境界 ———寺背村纪事之十一 去街上(公社)的路北高南低,一路上都是丘陵,高高低低波澜壮阔样的,人走在上面视野开阔极了,就有了种踏在万顷波涛上的感觉,走几里一个村子,走几里一个村子,就象蹬上了一个个的岛。 快进了一个叫达巷的村子,远远见着一片高岗上麦浪滚滚,麦浪的里边一个人倒着走,又象棵电线杆竖在那里移动,移动得晃晃荡荡,晃晃荡荡地。这情景就叫人看得十分入迷。后来我看见那片麦地的尽头伸出一个牛头,接着便看清楚那人是倒骑在牛背上的,而且那腿老长老长地挂在牛肚子上,也是荡呀荡呀,就象没了骨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那牛也就缓缓地下得坡来。越走越近。突然那人一按牛的屁股,跳鞍马似地一跃,跳了下来,而后一个转身。 我楞住了,我喊:“卓平!” 那人也惊讶极了,说:“麻杆儿,你从哪冒出来的?” 我说:“你从哪冒出来的?你家成份好,你不是留下读高中了么?” 他说:“婊子儿留下读高中了。” 原来我们都以为对方留城里读高中了,因此失去了联系,谁想离得这样近,都做了知青,滚来滚去等于还是滚在一个锅里捞粥吃。 我问,“你放牛了?” 他说,“队里看我什么也不能干,就让我小放牛了。” 那天他留我吃了中饭,两人一齐又坐在了同一张桌子边,我就更觉着了一层亲切。 过去我们在中学里是同桌,都坐教室的最后一排。那时我们都长得又高又细,所不同的是,他的衣着比我还难堪,更不同的则在于他有个俊俏的鼻子,这鼻子的功能似火车隧道,整日显得很忙碌,两条鼻涕象两条龙,时隐时现,时伸时缩,一不在意就能一直滑到嘴唇边上来。我们最初的交往是,偶尔的我带一个山芋到学校吃,他就坐一边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先只跟着咽口水,等我吃了一半,他说:“带我们吃一口来。”旁边并没人,他说的我们就是他。我就递给他,他一把逮到手上,我望着山芋,连忙说:“一口。”他就狠狠地一口。我说:“死你爹的,这是一口呀?”他就忽地跳上课桌,把剩下的山芋高高举在手上,只得意地笑,说不出话来。如果我要上课桌,他就同我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跑跳周旋,直到把山芋全塞进嘴里,噎得眼翻翻的才算歇。 后来的交往就高级些了。那时我们校门口有个摆弹子摊骗钱糊口的老头,五分钱一打,打到烟拿烟,打到铅笔拿铅笔,打到红鸡蛋拿红鸡蛋,打到空门吃糖。糖,一分钱一颗,黑黑的,老头竟还把它分成两半重新用报纸包起来,给我们当空门吃。同学们有钱没钱,总爱往这里凑热闹。我每星期攥够了钱,竟总要来打个一两回。每次交过了钱,老头在那箱子里放出了弹子,卓平便就出现了,他抢先用手按住木箱上的小把手,眼却不看我,只全神贯注盯着箱子里的弹子,以及那箱子玻璃上的香烟红鸡蛋之类,说:“我来,我来,上次不就差一点点么?”边说边就肩膀一挤一挤地把我挤到边上,而后不由分说一拉那个小把手,弹子就弹了出去。于是连我在内的十几双眼就顾不得其它,一律盯着弹子在木箱里转,口内一个劲喊:“着!着!着!”结果空门,“空门吃糖稀!”周围的人都喊得十分快活,而卓**倒是一副怪我的样子说:“都怪你太没福气了。”于是他就走了,边走还边对人说上次代谁谁打,一包香烟;又代谁谁打,一个红鸡蛋什么的…… 那天我们同桌吃着饭,就尽说了这些鸡毛蒜皮的旧事,最后卓平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指指桌上的一碗酱油汤,一碗发黑的臭咸菜说:“这都算什么呀,明天你来,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我说:“这一讲,都好象我专门来讨债的了。” 他说:“废话,这话多小器。” 这一说,明天我还真的不好不来了。 第二天我到他那里去,见他在杀鸡。 我说:“狗日,你发了。” 他说:“发个屌!” 我极神秘地笑起来,我说:“知道你就不是发的,从哪摸来的?” 他说:“呸!摸来的敢在门口杀?” 我摸摸脑袋,我说,“也对。牛呢?” 他说:“牛干活去了。活完,五分钱,我让个小孩去牵着。” 我又问,“但这鸡,总不能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吧?” 他那毛茸茸的嘴唇贴上的我耳朵,低低说:“卖血。” 我吃了一惊:“真的!” 他说,“乡下人还不知道这条路子。这里好,在城里,还要户口簿呢!” 我说:“那,那不等于我吃鸡,就等于喝你的血了?” 他说:“小事,卖以前多喝碗盐开水,就都在里面了。”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眉飞色舞地大谈起了卖血的经验,说盐开水抽血前是一定要喝几碗的,那样放出来的血就稀了。说,100CC十块钱,要卖不若一次放它200CC来得痛快,而后花钱买只肥肥的老母鸡回来炖着吃,兴趣好,过十天就又可以去抽了。 我说:“这鸡我不能吃。” 他说,“你一定要吃。”他搬出了“交情”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说为朋友两胁插刀,还舍不得这区区一点血么? 于是我们吃鸡,喝老酒,酒是山芋干酒,空肚子喝,一口咽下肚,就象吞了一个雷,炸得五脏六腑都火辣辣地痛,于是一把火点着了,从肚里窜到心口,从心口又一直燎到头上来,把满脸都烧得通红。好在有鸡,吃用鸡来压,那鸡不知是欠了火候,还是过于老拙,咬一口并不立即分离,就必须要手用力拽,直拽得牙酸手颤了,还连着一条筋就是不肯松,细一看,贴近骨头的肉竟还生着,红赤赤渗着血。卓平望着我吃鸡的样子“扑哧”下就笑了,说:“手怎么抖了啦?” 我看着他,疑疑惑惑要说,他却抢先一把将袖子抹到了肩上,给我看他的胳膊。他胳膊细怜怜的,除了有些脏而外,淡黄的颜色倒也悦目;一条条粗细不等的血管筋脉在皮下伸延交错着,织出了一张疏疏漏漏的网,这网便给了这胳膊一种半透明的感觉。我指指手里的鸡,说:“不知怎么的,我都象一口咬的是你胳膊。”他不以为然又一笑,就如数家珍般地指着胳膊弯里的血管上的三四个小点子说:“就象蚊子叮过样的,你手有什么抖头?”接着他喝了一口酒,说:“高兴,你也去卖一回,就晓得了。”便吃鸡,又说:“看着自己血心甘情愿流出来,那么多……”他猛地又灌一大口酒,说:“世界上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又吃鸡,又喝酒,一副大嚼大咽的模样,慢慢地人就有些晕晕乎乎的,不吃也不动了,眯着眼坐着头点一下,又一下,象只喂饱的鸡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米,他打起瞌睡来了。 卓平那时上课就是这个模样,永远也在打瞌睡。 我知道教师上课最恨的就是这个,这时总要记挂起他来,不然静静的课堂便会渐渐透进他那放肆而快活的鼾声。我用脚踢踢他,可他仿佛永远也不懂我这份情义,总是边瞌睡边狠狠地还我一脚。自讨了没趣,于是我就强烈地希望老师立即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拎得起来站着,让他吱唔其词地出出丑。但这个可怜的愿望一次也没实现过。老师说:“卓平,你站起来。”他不动。老师就走过来拎他的耳朵,说:“我讲的什么?”他睡眼朦胧,说:“哎由!”老师说:“我晓得你就要哎由。黑板上的题目,你把它解出来。”卓平就站在位子上不动,眼冲着黑板象发楞似地,接着口中仿佛念念有词,几秒种后就神色大变,“哎由,这还不简单嘛。”老师严厉地叫他上去解,他就不上去,就站在那里伸手冲着黑板指指点点,边指边说,一直报到最后的得数等于几,老师发一声长叹,慢慢踱到黑板前,冲着那题目发楞,又望望备课笔记上的,便猛地一转头,那神情仿佛就全都是愤怒,操着他那苏州腔说:“有的同学,头脑就是一盆面糊浆,糊里糊涂一窍不通,一窍不通,从天上砸下块大石头,都不起一点点波纹。”卓平一屁股坐下去,老师就更加愤怒,把黑板擦子反过来敲敲桌子:“卓平,我告诉你,你给我老老实实站起来,我不喊你坐,你就不许坐!你以为你是面糊浆咯?不!侬是天才,侬懂不懂什么叫天才?凡是天才所要的一切侬都有了,可侬个小赤佬就少一样!……”卓平就望着老师傻笑,“嘿嘿,嘿嘿”鼻涕拖下来了,“呼啦”一声又被他吸了上去。老师就象被他毁了样的痛心疾首,“篷篷”又敲两个黑板擦,指指自己的头:“侬!侬!侬这里厢缺的就是一个成为天才的境界!境界!”我们就都哄地下笑了。 卓平的瞌打得十分舒服而悠然自得,我望着,忍不住用脚踢踢他,说:“醒醒罗!”他蓦然睁开眼来。 我问:“吃饱喝足了打打瞌睡,做个白日梦,是不是也是一个境界?” 卓平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境界?什么境界?” 那天我们喝得酒饱饭足,临走时我约他过几天到我那里去玩。他懒懒地睡在床上,样子是醉了,可还是冲我点点头。 过几天他就来了。他是倒骑着牛一悠一颤进了我们村的,一村人都奇怪,象见到了异人,都来看稀奇。连我也奇怪,走的全是生路,这牛怎么给他调教得这么好?村里人问我,这是你同学?我说是的。村里人问我,这是你的朋友?我说是的。村里人说,那么你们是窝里鸡?我听出了不敬,问,是又怎样?村里人看看我,就显出有些奇怪,就又显出有些遗憾,说,怎么这人说他象个仙,不是个仙,说他是个人,又不象个人呢?我说,你们才半人不鬼的呢!你们哪个能倒骑着牛到公社?还乡下?牛都骑不过我们城里头! 村里人笑了起来,说,“所以说,你们知识青年嘛!” 我说:“那还不抱捆麦草来,给我朋友喂牛!” 等卓平进了我的屋,我对他的眼光就尽是挑剔,我说,你的头发怎么就不剪剪呢?他便摸摸二寸多长蓬了一头的乱发。我又说,你几天没洗脸了?他不解地望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望望门,就把门关了,对我说:“你这人怎么越活越回来了?”见我打楞。他又说,“你这人装了一脑袋偷鸡摸狗,全都是非法的,外表看来还好象多正经。再说,图个嘴快活,搞来的东西变得成钱么?”他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我,“真的不知道?”我整个儿云里雾里的,摇摇头。他说,对知青有救济款,内部掌握。他说,就凭他现在这副模样,每月骑牛到公社一次,笃定是八块钱。我有些羡慕起来,我说,卖卖血,混点救济款,你这每月的进项还真不少了。他摇摇头,就有些怅怅然的样子:“就快混不下去了。”他说,他还有两个妹妹三个弟弟几张嘴呢。他说,家里来信喊他回去踩他父亲留下的缝纫机。他说他就不愿蹬他父亲留下的缝纫机。我忍不住说:“少唱他妈的高调吧,缝纫机一响,还要你和你妈卖血?”他说:“真的。回去缝纫机一响,心悬悬地就象做贼。还见不得人,居委会的一见到他,就撵他下乡来。” 卓平叹了一口气,他说,其实还是在乡下自在呀!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你爹,你爹怎么了?” 我望着他漠无表情的脸,就想到了一系列的词,完了,死了,过世了,逝世了,蹬腿了什么的,最后还是问:“你爹仙逝了?” 他说:“是的,好几年前就翘**了。” 我一时找不出什么好说的,就做饭。做饭时止不住,就老也想起他的爹来。 那时我天天到卓平家去抄作业。 卓平的作业做得快极了,眼眨也不眨地就做好,做好了,我抄。我抄的时候,他就帮他爹锁钮扣。他爹是个模样极其古老的老裁缝,用一架极其破旧的缝纫机,踩起来不是“空通空通”的声音,就是“咔巴咔巴”的声音,“空通”或者“咔巴”没两下就断线,一断他爹就把线抽得长长地捏在手上,脸便凑在缝纫机前看针上的孔,看几眼就把头侧过来充满仇恨地象在寻觅着什么,眼扫到哪里,哪里便仿佛要火辣辣地冒起来烟来。这时卓平就抬起了头说:“爹,我代你穿?”他爹说:“老子穿了一辈子针,还要你来代我穿?”卓平便就又锁他的钮扣洞,一切复归于平静。只是这平静中饱含着一种压抑,因为他爹手里的线老也在抖,抖抖索索地尽在针的两边磨擦着。忽地他爹满含怨愤地一跺脚:“该死,该死,连根针都不能代老子穿!还要我来喊!”卓平一下子站了起来:“穿,早不就讲过代你穿的么?”他爹意犹未已,说:“不代老子穿,你吃屎!”卓平就眼白儿一翻,说:“爹,话不能这样讲。老师讲我是天才,只要好好读书的话,就……”“老师讲?还?还天才?”他爹一下懵住了,两眼在干黄干瘦的脸上直眨直眨,猛地回过味来,破口大骂说:“那不爬到你爹头上来了?你爹是个下三烂的裁缝,老衣老裤尽代人家做,你还天才?吃白食的东西!”卓平说:“爹,天天代你锁钮扣锁边,一搞搞到十二点,我吃白食?”他爹气得手直抖,一尺杆砸过去,卓平头一偏让过了,他爹就暴跳如雷,“他妈的不吃老子白食,这么大你怎么长的!该死该死,不是为了你们六个,不是为了多混两个钱,老子能赖着搞私营,累死累活,还成天看人脸色?狗日,不吃老子白食,你给老子滚!” 卓平就不滚,他爹的口气就变得心平气和:“噢?不滚?那就老子滚。”说动他就动,跑两步从床下掏出瓶“滴滴涕”,旋开盖子就朝嘴里塞。我一直缩在他家角落的小凳上听呆了,这时“哇!”地声喊,扑上去抓瓶子,直喊:“卓伯伯”。他爹的手也捏着瓶子直抖,说:“你卓伯伯不活了!不活了!没得活头!”这时卓平他妈回来了,一推门就说:“老鬼!发疯了,又发疯了。”扑上去一把就抓住瓶子说:“隔两天你就要给我唱一回戏啊?要喝我们都喝。”他爹一下便把我们推出老远,说:“都喝?老子喝,你不喝。你要老子不喝,你问问你养的龟儿子,要不要做天才,吃不吃白食了?”说罢就把瓶子又含在了口上,那眼却恶恶地盯着卓平。 卓平的妈捶了卓平两下,哭了说:“儿老子!要妈给你跪下么?” 卓平“通”地声,直直地跪下了,他妈抹了把泪:“说,爹,下回我不了。” 卓平说:“爹!下回我不了!” 他妈回过头来就对着他爹:“老鬼!还要怎样?你怎还不把瓶子从嘴上拿下来!” 他爹果真一下把瓶子从嘴里拔出来,说:“小X养的,不听听他还那口气!” 卓平突然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拉住我就跑,出门跑得老远,我忍不住说:“你不对,你为什么不把你爹手里的瓶子抢下来?” 卓平“呸!”地声说:“那是水!” 我呆住了。 卓平又说:“有回没人,我摸出瓶子浇蚂蚁,蚂蚁一只也不死。” 那时我就搞不懂,他家,还有他那个爹是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呢? 总而言之,我是有些怅怅地吃过了这顿饭,我还是问了句:“你爹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卓平叹了口气说,那瓶子是他爹一宝,可惜有回一把摸错了,摸着瓶真的了。卓平停了下便有些痛心疾首起来:“其实怪我,我那天晚上要是跪下来就好了,可我就是没跪,因为我觉得我大了,妈的!”他狠狠捶了两下头,“吃也没吃着好的,玩也没玩着好的,那么快,我干嘛那天就非要觉得我长大了呢?” 我问:“你爹一口塞进嘴里,就没发现味儿不对?” 卓平“咦”了声。他疑疑惑惑望着窗外,望了半天。 窗外的夕阳红了,他望着夕阳眨了眨眼,后来他要走了,像带着他的疑惑一齐要走了。他出了门,那栓在桩上的牛归心似箭,卓平还是倒着骑上去,它就一颠一颠地跑,卓平在上面也一颤一颤地。 夕阳在残残地西下,坠在了远处的一个山峰上,像被顶住了,又像被刺破了,红色的血像从山尖上溢下来。染得那边的山,那边的天一片血似地红。远着点儿的天,远着点儿的地,渐渐的有些淡,却是一派金碧辉煌,金碧辉煌。那山野丘陵,就越发显得波澜壮阔,金碧辉煌了。 太阳终被山峰隐没了。 自从卓平走了以后,我在村上已没了心思参加收那麦子。 两天后的一个早上,我光着上身焐件没一颗钮扣的烂棉袄,拦腰草绳一扎,就跑到公社要救济。公社管知青的老万是个镇江的下放干部,我装疯卖傻半天,人家老万只一句,就搞得你灰心丧气了:“你比得过卓平?人家来不开口,先朝嘴里塞瓶‘敌敌畏’,不给?喝,动真的!” 我一听先打了个寒颤,随即就哈哈大笑,笑得就差在地上打滚了,问:“也要我来一瓶么?” “你?”老万看看我,一扭头就再不看我了,简直是对我嗤之以鼻。 我至少是当时还缺少一瓶“敌敌畏”吧,接下来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缠他,也等于是对牛弹琴了,看看寡妇死儿子没了指望,只好想着找个台阶下,老万毕竟经验丰富而不乏同情心,便就递过个台阶,叫我签了个字,拿出八块钱来。 我伸手要拿,老万却把手缩了回去紧紧攥着:“你不是那块料,懂吗?下次我不希望再看见你了。”这才让我把钱从他手里抽出来。 从公社的大门里出来,一眼就看到斜对面的公社医院了。 一腔的悲愤由衷而来,为混知青救济款,在公社里等于是受过了胯下之辱。早知如此,还不如去买血来得硬气呢!于是就直奔公社医院而去。 公社医院的大门敞开着,前后四大进,一脚跨进去,就觉得空空荡荡一块砖头从前摔到一后,都砸不着一个人了。 见不着人,心里空落落的,我就高喊一声“卖血罗!”余音袅袅还没散完,角角落落里忽地下就冒出了好多人,吓我一大跳。 冒出来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说,“你卖血?” “卖血找院长去!叫什么叫?” 我问:“院长呢?院长呢?” 院长就出来了,是个面色僵黃的老头,说:“起什么哄,证明呢?” 我惊讶:“卖血还证明?” 老头院长说:“知道你哪来的?当然要。有证明,我们还要研究,而后还要验你的血。” 我这才知道卖血,并不是像卓平讲的那样了。只好呆张着嘴朝后退,过门坎差点绊一跤,引来了一阵笑。 转身出了公社医院的门,见一队汉子正朝这里奔。四个抬门板的,八个换杠的,个个赤大膊,流了一身汗,气喘喘说不出一句话来。望一眼门板上躺着的男人,挺着一动不动,脸上一片死灰气,就晓得又是个想不开喝了“敌敌畏”的。便甩起一脚踢那医院的门,喊:“又来一个了!” 到公社的街上急着找厕所,方便了出来,却见有人偷偷缩在厕所的边上在卖鸡。有了八块钱撑腰,便问:“多少钱一只?”那人一脸堆上了笑说:“好说。”我以为是在些蛮荒的地方,鸡鸭论只,稻谷论箩,西瓜是认堆来卖的,谁知这人却把手伸到背后像在抓痒,抓出一杆秤来说,“鸡,便宜,一块钱一斤。”我说,“便宜?这是卖人肉了!”他说,“人肉?我身上就有,你要?不值钱的!” 一想到光明正大买鸡吃,就咬牙一跺脚,决心买了。叫他称鸡,那鸡脚上捆着老粗的草绳,他却又用草绳捆住鸡的翅膀称。我说:“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老子是知青?当真不识数了?”他说,这鸡会飞,飞走了你不白买了?我正要骂他,他又抢着说:“知青大爷,知道你们穿得再破,走到哪,要么偷,要么用现钱。我们哪好比?我们卖鸡也不容易,公社打击投机倒把的会来抓,倒像是做贼……你就让我多赚你一根草绳的钱……”我说,“两根了!”言罢想想这钱的来路,公社救济我,我救济他,一乐也!让他秤过鸡,就扬手丢过三块钱说,“不用找了。”拎起鸡就走。因是这样,心情就好起来。 那鸡易了主,也撒起欢来,我走几步,它就是一叫。 想想我干脆解开鸡翅膀上的绳子,只拴着它一只脚,用手捏住,它要跑,一跑就吊住了,跑了几次,它灵性,就老老实实歇在我的胳膊上,我一走它一颠,就张开翅膀平衡着,老也合不拢,像是跃跃欲飞的模样。此时这鸡的眼神四处张望,十分地敏锐,都像鹰,于是我便感到自己也像个小说中在遛鹰走狗的土豪劣绅了。可一下子又觉得这样想,胸中便没了世界风云,就又一下子记起了**苏共**公开信中不知是驳斥赫鲁晓夫,还是怒斥多列士、陶里亚蒂的一句名言,说是鹰尽管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毕竟是鹰。我想,鸡有时真的比鹰飞得还高么?松开绳子我手忽地一抬,那鸡就“扑扑扑”地展翅飞翔了,飞得真不低,倒还真的像只鹰了……撒开腿我就追过去,脚下那奔腾汹涌波澜壮阔般的丘陵,立时就像滚滚翻腾着了,我那人,就象踩在浪尖上奔驰着,飞起来了,我又觉得我是在空中恣肆地飞扬着…… 追着了鸡,也就快到了卓平所在的达巷村。 我拎着鸡到卓平家,敲门,人不在,我就下门拱了进去。那时知青都这样,下门进屋,表示个不外的意思。等等他人不来,便也没了杀鸡的心事,在他锅里煮些饭吃了,便又把鸡捆了个结实丢给他,我人就走了。 第二天清晨,上工的哨子响了,我刚出门,顶头撞见了卓平。 真像迎头淋着了及时雨,这风吹日晒雨淋的工,自然是有理由不出了。 我望他笑,他也望我笑。我想我笑是因为知道他为什么笑。 果然卓平说:“麻杆儿,你真能开玩笑,害得我一夜没合眼。” 我说:“什么时候连你也洒不开了?不是我还会有别人?” 于是我们嘻嘻哈哈了一阵子,卓平说:“下午我就真的要回城了,你看……”他把手伸到我面前。 我莫名其妙,我有些楞住了。 卓平笑了,笑得有点难为情样的,见我不理会,就说:“不要逗我了,再逗就成真的了……” 我问:“什么真的呀?” 卓平说:“我枕头套里藏着九十五块钱、六十斤粮票。你知道,不容易的呀!” 我一下子就差跳了起来,可我很快保持了冷静,我分析给他听:“假如我拿了你东西,我干嘛还要给你留下一只鸡呢?” 卓平低着头不作声,过半天才抬头看着我:“可能起先你也是想开玩笑,后来,后来就开个成真的了……” 我问:“你是真的假的?” 卓平说:“这事还能假?!” 我说:“你是来诈我!你!你小时候打弹子,吃山芋,你就诈过我!” 我们大吵了起来,后来他走了,走时丢下一句话,叫我等着瞧。 我说:“等着瞧就等着瞧!” 又是一天早上,一下子来了七八个知青,个个都是壮壮的,是找我打架,帮卓平要钱来的。可寺背后村的乡亲们见了这光景,胳膊肘一律向里拐,百十口子镰刀铁锹齐刷刷一举,猛地吼一声,便是同仇敌忾,地也动山也摇的气势。那七八条汉子脸立时灰了。站不远处的卓平,也立时失了精神,忽地蹲地上“哇”地声哭了。 又过了一天的下午,我出工回来,进门吓了一大跳,卓平鞋也不脱,正盘腿坐在我的床上,面色木然地直视着我。 我的眼色极为严厉,盯着他的脸,少倾又移到了箱子、桌子、灶台上,一切都纹丝没动。他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只把我望过的地方又瞥了一眼,鼻孔里便哼出了一声冷笑。 我忍不住问:“你想怎样。” 卓平就把手伸进怀里掏,掏出个瓶子来就十分傲慢地朝桌上一剁:“你看着办。” 我看一眼瓶子:“敌敌畏?”我就十二万分轻蔑地笑起来,“跟我来玩这一套?” 卓平脸立即涨红了,一脸的激愤,一脸的懊丧。我想,此刻天下最懊悔的莫过于他了,这把戏他跟我讲得太多,他也玩得太多了。 我说:“这儿不是向老万要救济,你就给我叠叠收起来。” 卓平猛然间一把从桌上捞起了瓶子,塞子一拔要朝嘴里去,手却停住了,望我一眼,又望着瓶口,手就无端地抖了起来。 我说:“对了。慢,慢……你还是先浇一回蚂蚁,看它们死不死吧!” 这回卓平再不犹豫,他把瓶口朝嘴里一塞“咕咚、咕咚”就是两大口。 我有点心慌,但我还是问,“真的假的?这个滋味如何?” 卓平从嘴里拔出了瓶子,他不说话,抿着嘴又闭起了眼,仿佛正品尝着滋味,并且深深沉浸在了对这滋味的体验之中。 “爹!”陡然间卓平高叫了声,接着又哈哈笑了起来,“这回我就懂你了,一口咽下肚,什么都想得开了啊!”瓶子从他手里掉下,刺鼻的农药味在屋里弥散开来…… 我说:“卓平,卓平!你真的?你玩真的了?!” 卓平不吱声,他用手慢慢地捂住了上腹,人就跌在了地上,翻滚起来,翻滚起来。 我猛然间冲出门去,疯狂地大叫着:“来人!来人!有人喝农药水了哇!” 等我带着村里人回来时,卓平已翻在了地上,腿和手**着。 村里人用门板抬着卓平直奔公社那医院,门板四个角,一人抬一角,还有八个换杠的。 “一口咽下肚,什么都算了啊!”卓平的声音在我的耳鼓上反反复复地擂响着,便又荡悠开去,荡悠得十分长远了…… 我一屁股瘫坐在了门边,只能用眼光追赶着他,目送着他们。 我有些明白,卓平那一刻已领悟到了一个境界,他爹当年喝“敌敌畏”时的那个境界,而后就不顾一切地一头冲了进去。 我看见那一小队人在抬着门板和门板上的卓平疾走,丘陵在夕阳斜斜地映照下,显得波涛大起更加地波澜壮阔样的了。他们的人影也就在其中不住地晃动着,幻化着,直到一点一点地隐没。 满目的夕阳红了,转而就顿在了山尖上,象被刺破,在朝下滴血了。 后来夕阳就隐没了。 1997.《太湖C卷》 1999.10台湾《幼狮文艺》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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