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个 浪 漫 的 传 说 （ 一 ）

一个浪漫的传说（ 一 ）

———寺背村纪事之十二

　一

那是个冬天的早晨，田野到处都披着一层厚厚的霜，塘里就差冻得给塘盖上了锅盖，结起冰来了。天却瓦蓝瓦蓝，晴得特别很爽。

人们瑟缩在村边屋檐下晒太阳的时候，见到他赤条条地在田埂上走，那步子抬得很高，一步一探地样子，动作显得十分地笨拙而夸张。最夸张的则在于他头上顶着个木澡盆，就像压着个巨大的磨盘，于是走动时他那细弱的身子就像一根葱，东摇西摆着。

人们揉揉眼，一齐喊：“小瞎子！小瞎子哎呀”

小瞎子已到了塘边，将木澡盆朝水里一丢，人也就“扑通”一声跳了下去，于是晒太阳的人们也就浑身不由得跟着打了个寒颤。

人们看见塘里小瞎子的那颗头颅不时地沉浮着。有时不断地浮上来换气，有时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却久久地不见动静，耽搁得久了，人们远远望着就觉得心悬悬地连气也憋得慌了，就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小瞎子！小瞎子！”一边奔到了塘边，看见漂浮在塘里的木盆中已装了不少河蚌，就不约而同“呸”地一声说：“不就为他家碗里添个荤么？”就骂：“狗日的，下次非把他爹他妈一齐推进塘里摸！”“冻死人的天呀！摸他娘的河蚌啊！”正骂着，塘里已是波澜大起突兀兀地小瞎子从水里钻出来了，他将手里捧着一只老大的河蚌好不容易放进盆中，就推着盆游到了岸边，先将盆托上来，接着人一扒埂边就翻上了岸，只把黑瘦的身子卷缩着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发抖，牙缝里“嘶嘶”地发出怪响，而后他两手摸到盆，忽听得“唔呀嘿”一声，他腰一耸人就抱着盆站了起来，臂上、腰上、腿上的肌肉无一不在一窜一窜地跳动着，都像在“吱吱嘎嘎”作着响。

小瞎子抱着盆又朝回家的方向走去，人们叹为观止了。

晒太阳的人们忍不住揉揉眼睛，他们看到了严霜上印出的五趾分明的脚印，人们抬起眼，又觉眼中朦胧了起来，那个在田埂上高一脚低一脚、一探一探移动着的，就分明是个黑鸦鸦的、无比执着而顽强的灵魂了。

人们感到无比的愤怒了，人们说小瞎子这般地活在世上，作孽，不如死了的好！

人们又说，小瞎子要是不死，我们来养好了！

二

人们有太多的理由说这些话了。

因为寺背村十分悠远地流传着这么一个传说。

这传说讲的是先人们在创造了寺背村以后，就天地安乐，安乐了以后就思绪驰骋担忧起普天之下生灵们各式各样的活法，比如疾风暴雨过后被淋落了一地而飞不起来的麻雀，比如冬天游在冰冷水里而不穿衣裳的鱼，等等。当然关注的中心还是作为万物之首多灾多难的人，其中最担心的就是人中的瞎子这一族了。然而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寺背村上就一直没出过瞎子，于是先人们那时就整日用黑布蒙上了眼，模拟体味着瞎子的各种感觉。苍天不负苦心人，先人们终于体会出来了，说是瞎子两眼一抹黑，有四个不着，看不着就抓不着，抓不着就吃不着，吃不着也就日不着了，说是普天之下若有饿死鬼的话，那就必定是瞎子。

这则传说的精髓就在于，先人们同时也探求出了一个解救瞎子的办法，那就是烙老大一张饼子，中间挖老大一个洞，朝瞎子头上一套，这样瞎子就抓得着也吃得着了，四个不着就一码解决了两个。这则传说中充满了那么一种理想主义的情调，流溢着那么一种浪漫主义的色彩，就常常叫寺背村的人一旦想起来，不由得就心驰而神往，激动不已了……

的确是呀，这是一个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寺背村人都没有机会实践的愿望。村上如今终于出了一个瞎子，然而人们却对他可望而不可及。

这小瞎子的眼原来不瞎，瞎是他爹妈硬作出来的。

小瞎子是他爹抱来养的，那时他五岁。抱来的第二年，他爹他妈却偏偏又亲自养出了他的妹妹，于是小瞎子就老米掉价，经常地吃不饱了。有回小瞎子饿狠了，偷偷在灶膛里焐山芋，连热灰扒出来还没吃到嘴，被爹娘又吼又夺的，结果一簸箕灰便掀到了脸上。这就么简单，小瞎子的眼就瞎掉了。

可寺背村人空有太多的理想与浪漫，却偏偏一时就是不容易插上手去，因为小瞎子他有他的爹妈，供养关系是清清楚楚的。

那天人们跟着小瞎子回到家，见他放好盆就摸摸索索去抱妹子，抱着了嘴里便“唔呀嘿，唔呀嘿，唔呀嘿一个嘿”地哄，人们趁他的爹妈不在就低低说：“小瞎子，她又不是你亲妹子！”小瞎子不理他们，他爹他妈都说这一村的人都下作得很呢。因此小瞎子只把个老大的妹妹抱在怀里颠来颠去，连肩也跟着嘴里的节拍在一耸一耸地动，都像十分开心，有多么快乐似地。

人们见小瞎子还**着，就忽然下意识地笑了说：“是该比你亲妹子还亲了。你要娶老婆了，就跟你爹你妈要，看他们怎么说！”

于是爹妈回来后，小瞎子就真的跟他们要老婆，被他爹一个大嘴巴刷到灶堂的旮旯里，半天也起不了身。便又被他妈从家里骂到家外，骂了半夜，骂了一村的人。

但自这以后，人们便发现了一个契机，一有机会便对小瞎子进行启蒙教育。从他爹他妈说到他妹妹，又从他妹妹和他没有血缘关系，说到他其实就像过去旧社会，是他们家里一个小帮工的，由此便就说到了泥瓦匠住草房，卖盐的喝淡汤以及传宗接代之类，有人生的，有性的，还有关于阶级斗争剥削不剥削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是个大杂烩。

如是的教育偷偷地进行着，然而又是旷日持久般地坚韧，不几年功夫，便引发了石破天惊的效果。

事情起先倒也十分简单，小瞎子和他妹妹说着说着话，那声音就有些异样，突然他一家伙仆过去，把他妹子按倒在灶膛的后面，接下来就极猛烈地动手扒他妹子的裤子，他妹子也已经十分地懂事了，从最初的惊惶中醒来，便就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他爹赶来了，吼都来不及吼，揪住小瞎子的头就朝墙上撞，撞不着，挥手又给了小瞎子一个大嘴巴，只一个嘴巴下去，小瞎子已摸着了灶台上的刀，声也不吱一个，哪有他爹的声音，就朝哪狠狠地劈一刀。他爹躲闪着，被门坎绊着一跤跌倒趴在了地上，却不敢再吱出声来。他妈站门外以为砍着了，一屁股跌下来，仰脖就是惊天动地一声喊：“小瞎子疯了呀！”

小瞎子只在屋里闷闷地吼一声：“害得我眼瞎，你们赔出我个老婆来！”

那时已经有了人民公社，一个村只要有个四五十户，就是公社下面的一个生产队了。这时生产队的队长来了，一村的乡亲们也来了，来了就一律把眼瞪得大大的，盯着这场面，作出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却就是首先绝对不吭声。

他爹终于从屋里逃出来，兀自喊一声：“这是个瞎老子呀，我养不了了！”

“我们养！”就像乱云翻滚中闪出的一个惊雷。

“多可怜，多好的一个小瞎子呀，我们养好了！”村里人终于齐齐一声吼，一旦吼了出来，都觉得把多少年憋着的一口鸟气，出得透透的了。

于是在那个传说充满了理想色彩与浪漫情调的旋律中，队长召开了个会，公议小瞎子的事。公议的结果对小瞎子的爹妈，村里人当然是不会轻饶了他们，每年从他们的劳动分红中扣下小瞎子应有的口粮，不足的部分就由村里来实报实销，其核心精神那就是村里人说的，“我们饭，他饭；我们粥，他粥！”

流传了千古的一个关于瞎子的传说，总算被寺背村人实践着了，一时间传为美谈，并且很快就传到了公社**那里。公社**姓万，叫作万日新，虽是个粗人，理论水平却还是不弱的。他敏锐地觉察到这则传说中孕含着那么一种萌芽状况的东西，而“我们饭，他饭；我们粥，他粥！”这一句就格外地经典，直接就说明了群众中的那么一种自发的，一大二公的精神了，社会主义集体道路的精神基础，就在这里了。公社万**那时正愁抓不着典型呢，于是跋山涉水走了近二十里山路，风尘仆仆地亲自来到寺背村，看望了小瞎子和一村的人不说，还开社员大会亲自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回去后又在广播喇叭里一再宣扬，搞得寺背村不但公社，连在一个县里也都声名远扬了……

有了上边的重视，下边处理小瞎子的具体事务，自然是水到渠成。

在小瞎子爹妈的三间房中隔出了一间，向外朝南多开了一扇门，又砌了一口灶，一把草点着了丢进去，浓烟便带着灶里的湿气从新烟囱里滚滚而出，村子的上空便如飘荡着一面赫然宣示的大旗了。

这以后的日月，人们上工或是下工，路过小瞎子的门口都要带一个萝卜几棵青菜给他，问的话就是：“小瞎子，今朝吃的什么？”

小瞎子脖子一昂，“饭！”

众人就哈哈地笑，然后又故意低低地问：“隔壁吃的什么？”

听说吃的是粥，便窃窃地笑，便就情深义长也是意味深长地说：“家里一个人吃，不下饭的。赶明吃饭，你就捧到门口来吃！”

赶明儿，小瞎子就真的把饭捧到门口来吃，且一律是满口大嚼着吃得一派“咂咂”地响。从此他爹他妈他妹子，便就焐在屋里，再也没在门口吃过饭了。

这以后的日月，人们上工或是下工路过都要看看小瞎子，就像是在欣赏自己创造出的一个什么杰作，问：“怎么样？”

答：“白了。”

再问：“光就白了？”

答：“还胖了呢！”

三

新鲜一页翻过去，同样的内容重复着，便就显得有些陈旧。

小瞎了也就这么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地被寺背村人“公养”着。他是个苦惯了也是个做惯了的人，闲不住，每日便为集体编编筐，搓搓草绳什么。村里人见了，都叫他放着，说公养就是公养，公养就是光吃不要做，给你个清福享享的。还说不能跟你爹你妈那时候比了，现在全村人每人动个小指头，就都在里面了，还在乎这个？

可小瞎子是感恩的，每日还是这么编着，这么搓着。

日子就这么悠悠地延续着，小瞎子就老也这么编着搓着，

编着搓着的忽地一日，小瞎子跑到了队长的家里来，那神情有点窃窃地，又似有些晃里晃荡的迷惑。队长望着有些诧异，就也有些迷惑起来，问这问那地问：“缺烧啦？”小瞎子摇摇头。

“缺米啦？”小瞎子又摇头。

队长就又“哦”地一声说：“队里明天杀猪，当然是少不掉你一份的。要肥个？还是精（瘦）个？”小瞎子还是摇头，而且是越摇越坚决了，也把队长摇起了火：“你就给老子说出个明白来！”

小瞎子说：“我就是困不着！”

队长就更不明白了，他抓抓头：“困不着？”

小瞎子忍不住了，“呜呀”地一声大哭，并且一下子跪到了地上说：“我想婆娘了！”

队长傻了，他直摇自己的头，他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你还想老婆？”

小瞎子说，“男人没了女人，那吃着喝着还有意思么？”言罢又爬两步，一把死死抱住了队长的脚。

队长说：“我懂了！”他是懂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本当是件十全十美的好事，却在这上头出了毛病，他觉得窝囊的透了，他真的火了，一把掀翻了小瞎子按在地上就抹他裤子，说，“温饱思**呀，我代你割掉算了！”小瞎子就杀了般地叫，死死捂住了关键处。

队长手一松，小瞎子就跌跌爬爬地跑了。

队长没想到这事来得突然，完结得也很利落。望着跌跌爬爬去的小瞎子，队长笑了，然而笑声却是嘎然而止，他觉得当初决定公养的时候，条目各项想得很细，就是把这一层大意掉了，于是笑过之后便就是整日的闷闷不乐。

村里人听了这个事，也笑，大笑，大笑得就尽是个快活。见队长忧国忧民似地不快活，人们就忽然心有灵犀一点通似地把事情兜到了根本上来，说那个传说中讲了四个不着，却也只解决了两个。队长听了心里一动，又闭目想了半天，恍恍然若有悟，觉得什么事都不能做足了，这传说中没解决的两个不足，无疑是留着一个味儿呀！于是睁开眼说，“下次再来，就真把他下面的玩艺儿割了算了！”言罢和人们一齐笑了起来，全都笑得很是快活。

这以后的小瞎子却没了笑容，他闹起了情绪，就不再编那个筐，也不再搓那个绳了。

村里人对此是有思想准备的，少它几个筐，少它几圈草绳无所谓的事，见了也就一笑了之，是个不和小瞎子顶真的意思。

于是，小瞎子就这么天天烧着吃着，烧光吃光了他爹他妈的，就烧队里的吃队里的，真是烧也不愁吃也不愁。但烧着吃着的时候他又常常走神，一听见隔壁有什么响动，就蓦地喝一声，“妹子哎！”吓得隔壁他爹他妈一大跳，接着他就唱起了锡剧中的《双推磨》，“推呀拉呀转又转，磨儿转得圆又圆，一人推磨像牛车水，二人牵磨像扯篷船，推呀拉呀轻又轻，磨儿转得像车轮，上片好像龙吞珠，下片好像白浪卷……”词是好词，只是经他一唱，就唱出了另外的一番味道来。几回唱下来，他爹也不和队里罗嗦，就把山墙砌到了顶，他怕这小瞎子色胆包天，半夜里翻过这半节高的墙头来。可墙砌到顶了，声音却是无孔不入的，一有声音，小瞎子就会把耳朵贴在土坯的墙上听。

他爹用泥糊墙，他就在土坯墙上戳洞，搞得此伏彼起，这屋虽用墙隔开了，却依旧是闹了个不亦乐乎。

他爹是受得够够的了，再也忍不住还是跑到队长家，当着村里人的面把事情说了，问：“这事你们管不管？”

队长说了，并且很幽默，“那你就把女儿嫁给他，不就亲上加个亲了？”

村里人一听都说：“对，对，这很好！你还要队长怎么说？”

他爹说“狗日，对，对，都我造的孽呀！”脚一跺走了。走几步回过头，又狠狠甩了自己两个嘴巴，说：“我的孽作到头了，我的眼瞪得鸡蛋一样大，下面摊到你们了！”

回去后他爹就把自己的两间房子扒掉，独独留下了小瞎子的那间，又不惜血本，重新在离着远远的地方垒了三间土坯的房。

战胜了对手，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对手。小瞎子日子中的一个快乐，也就没有了。他便就彻底地寂寞起来，成日生活的内容就格外地切实，吃过了睡，睡过了吃，不吃不睡的时候，就长久地坐在门口，两眼眨巴眨巴地似在望着，路过的人和他说话，他都一律地不答，就像成了哑巴。有人就逗一句说：“小瞎子想老婆了？”只一句就立即叫小瞎子“呜呀”地一声哭了起来。

小瞎子他哭着去找队长，队长一见他上门，立即就警惕起来，嘴里喃喃道，“刀呢？刀呢？让我割了你那玩艺儿！”没想这回小瞎子变得无所谓，一往无前了，呼啦一下就褪下裤子说：“割，割，你割，反正我有也没得用，不要了！”

队长楞住了，问：“这都不要，那你还来要什么？”

“要鱼！要肉！不让我日，还不让我吃呀？”

队长这回是彻底地回过味道来，说：“那不等于养了个瞎老子了？”

“是你们要养我的。瞎老子？瞎老子是众人的爹！”

队长怒不可遏，上去两个嘴巴打得小瞎子嘴里直冒血，又把丢地上的裤子朝他头上一套。

小瞎子爬起来，竟然就站在队长门口，头套在裤子里闷闷地发出一阵笑来。

队长不吱声了，竟然莫明其妙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