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浪漫的传说（二）

一个浪漫的传说（二）

　 ———寺背村纪事之十二

四

第二天正是吃中午饭的时候，太阳很猛烈的。

人们起先看见小瞎子的草房顶上好像是被太阳晒狠了，冒着热气，很快那热气就弥散开来，房顶上便似罩着了一层厚厚的雾。突然那门口像有人叹了一口气样的，朝外恶狠狠地吐了股浓浓的烟，接着房顶上一股火苗就窜了起来，一闪的功夫就向四面燃去，烈焰腾腾。

小瞎子的房子失火了！

村里人饭碗一丢，没命地跑来救火。队长也跑来了，指挥人们挑水的挑水，上房的上房，扑火的扑火，正声嘶力竭的时候，有人提醒他，“小瞎子呢？”

队长一下子也急了，连说：“小瞎子呢？小瞎子呢？”

等火被扑灭了，小瞎子是被队长从桌肚里拖出来的。拖出来的小瞎子浑身黑一道白一道，尽是灰。

队长拎着小瞎子的耳朵，把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

不等开口，小瞎子倒先问：“我的屋呢？”

人们说：“还屋？这么大的火，你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

队长说：“你们都木着呢！他身上连一处皮也没伤着！”他又揉揉眼好好把小瞎子望了一回，不得不感叹一声道：“看不出你个小瞎子，也是个人物了！”

小瞎子的爹妈在一旁看了说：“还是队长的眼力好啊，这回就不怪着我们了。”

小瞎子一听就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说：“这回不做瞎老子，我真正成众人的儿子了！”

众人也看出来了，抹抹脸上的灰，气哼哼地要走。

队长一下子拦住了说：“走什么走？”他就地用烟盒做了一把阄，卷起来叫大家抓，说是：“现在只好抓阄养儿子，三十八户人家养一人，轮着养。”

小瞎子他爹说：“他的口粮是从我这里扣的，没我们的*事了。”说着拉起他妈就得胜了似地走了，只留下人们看着摊在地下的阄发楞，缩头缩脑的就是不伸手。队长见了就骂，“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抓，我带头！”

自此，就这么地小瞎子被村上三十七户人家一家一天，轮着养了。睡觉就到场上和看仓库的保管员一起睡。

先倒也还好，瞎子一家家轮着吃，遇到粥喝粥，逢着肉吃肉。

可两轮吃下来，便就吃出些是非来。这家吃肉了，那家喝粥了，就在外面说，他的意思是表扬给他吃肉的，而再到喝粥的人家时，人家便不好意思再给他喝粥了。而给他吃肉的人家呢，等他再来吃时也会觉得受了表扬没了肉，反而不行了。于是家家都觉得精神上有些紧张，里外都有了压力。而小瞎子的那张嘴，又一轮吃下来就不但要吃，格外地还要讲，从吃上引伸出各家的家底、大方与小气，以及人品隐私之类。于是一村人都像头上套了个紧箍咒似地，难过了。于是也不要队长招呼，就不约而同地里外里起来，一轮到小瞎子到家里来吃，这天就一律吃粥，顿顿都是粥，而且是菜粥。如此，人们这才觉得暗暗缓过一口气来。

又一轮吃下来，就把小瞎子吃得又黄又瘦，一层皮包着了骨头样的。

小瞎子忍无可忍，就跑到队长家来哭诉，队长也是爱理不理的。

小瞎子气极了，队长家吃饭的时候他不走，就坐在队长家的桌边上吃。队长家的这顿，吃饭也就临时改成了吃粥。

就在小瞎子有些无可奈何，要重新想想自己的不是，而改弦更张的时候，突然公社万**来了。这么长日子了，他在百忙之中竟还没有忘掉小瞎子。但他一见到小瞎子，泪不禁梭梭地流下来了。他拍拍小瞎子的肩说：“怎么搞的？”小瞎子哭着要说，他又拍拍小瞎子的肩不要他说了。

公社万**就坐在村边的石头上，让人把队长喊来这才说，“你老粗，我也是老粗，我只问你一句话，老粗等不等于没有觉悟？”

队长倒也不怯场，说：“公约上明文。我们饭，他饭；我们粥，他粥。”

公社万**说：“好，那你给我把人都喊来。”

队长立马就十分嘹亮地吹响了哨子，顷刻人们都到了。见公社万**大太阳地里站着，就七嘴八舌一片声了似地恭维着：“大太阳，烈呢。”

“您老人家屋里坐。”

“吃口香茶凉凉心呢！”

公社万**说：“今天我来见了小瞎子，问你们队长，你们队长他老人家回了我一句话，‘我们饭，他饭；我们粥，他粥。’”

小瞎子一听，依偎在公社万**身“哇”地声又哭了，十分地悲恸。

谁想公社万**一劈手喝道：“不许哭！”小瞎子吓一跳，哭声嘎然而止。

公社万**这才扫了村里人一眼说：“我这人干干脆脆。就问一句话，既然‘我们饭，他饭；我们粥，他粥。’你们为什么都没有小瞎子这么黄，这么瘦？”

一村人面面相观，你望望我，我瞧瞧你，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公社万**也不理一村的人，从衬衫一直掏到屁股后面裤子的口袋，连一分二分的银角子也掏了出来，一齐拍到队长的手里说：“我一个月的香烟费，也只这么些了，今天晚上，你就给我弄些肉给小瞎子吃。大道理不讲，二十天以后我再来看情况。”说罢一甩手，走了。

公社万**走远了，队长便慢慢蹲在地上，过了半天才抬起头对一村的人说：“你们都吱个声呀？”没一个人吱声，一片沉默中队长便感到了一个莫大的悲哀，他忽地一下蹦了起来吼着，“喊那一声‘我们养’的犟劲，都教狗吃了？”

众人说：“咬咬牙，少受罪，还是把他烧掉的草房盖起来算了！”

队长还是有点转不过弯来，说：“可二十天，二十天**来了怎么办？”

众人说，“怪气了，好事我们还做出杀头的罪来？他来了，小瞎子房上有顶，缸里有米，灶边有柴，还要怎么着？”

队长点点头，也和众人一样发起狠来，说，“去他的，只当是众人养了一条狗！要是不满意，就将一军，让公社去养小瞎子！”

“对，对！再让他公社万**给小瞎子送个老婆来！”

众人都说：“就是，就是！”

小瞎子听了，在一边“哼哼”了两声，忽地头一斜笑眯眯地问众人：“要是再失火呢？”

众人“嗷”地一声大叫，队长却冷冷地笑着说：“再失火？我们每人都朝房里添把柴。我做牢，烧死你个狗日的！”

气话虽是这么说，可“公养”明明是好事，却做出这么一份德性来，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了。再想想村上那个源远流长的，关于瞎子的传说，其中的那些个理想也好，浪漫也罢，便全都在我们的这位小瞎子面前，变得落花流水了……

五

二十天后**果然来了，看看情形，也就没再说什么。但事情并没有了结。

又过一年便是闹春荒，一村人都在吃糠咽菜，于是想要紧紧小瞎子的裤带子，也是极其自然的事了。等小瞎子又到仓库去秤米的时候，仓库保管告诉他，队长关照过了，一天六两米，让你天天来秤着吃。

小瞎子米没拿，跑去找队长说：“这比饿死我还难过！我不就图个吃么？”

队长说：“现在是我们粥，你也该粥了。”

小瞎子就把白眼珠子翻了翻，就像真看见了粥样的说：“一顿二两米粥，那不一吸三条沟，一吹三道浪了？”说完他就忽地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

队长望着躺地上的小瞎子，冷笑着说：“你要不讲理，我们就理外理。”接着就对周围的人说：“走！走！走！我们寺背村，什么时候怕起泼皮了？”

人们心领神会，一个走，个个都走了，声都没吱一个。

小瞎子大咧咧地瘫在地上躺半天，见没人来拉，便又炸尸般地陡然坐起，发了会儿呆，就声也不吱地跑回家去了。

队长还是派人把六两米给小瞎子送去，小瞎子躺床上，理也不理。

第二天队长又派人送去六两米，小瞎子依然不理这六两米。他绝食了！

队长和一村的人本来连六两米也没有，整天正在饥肠辘辘地想着怎么“瓜菜代”呢，便就觉得饿饿小瞎子也好，先让这狗日的掉掉膘。

第三天，队长依旧派人把六两米送去，小瞎子还是不吃。队长和村里人想，不就第三天吗？咬咬牙，再挺一两天看看。此时一松劲，怕日后见着这小瞎子，就真的要喊声“爹”了！

第四天过去，就是第五天。

天才亮队长连同村里人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揣着熬好的粥去看小瞎子。

他们准备“先礼而后兵”，劝小瞎子吃，如果劝都不吃，那就把这狗日的按床上，捏住鼻子灌他吃。怎么说，人，是不能饿死的。现在的政策，虽不一定非要人吃饱，却绝不许可像以前那样饿死人了。

可是一推门，一村的人都傻眼了。小瞎了不见了。

人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望望房梁，房梁上空荡荡的。

队长自已问自已：“人呢？”

人们就跟着队长的眼从屋里望到屋外。

屋外的麦田青茫茫一片，田间的水塘却像一只只大眼睛，瞪得透亮。

人们见队长久久地盯着水塘，就声音颤抖抖地说，“怕真要出人命了！”

又有人说：“塘里可没上锅盖呀……要不要到塘里捞捞？”

队长头上的油汗也下来了，猛地一挥手说：“那，还不快捞捞！”

人们“轰”地下都去了。

队长这时站在小瞎子家门口，心里就一心一意地发起狠来。他觉得，这小瞎子顶好赌口气，跳塘里淹死了就好，捞上尸首来反正他这个队长皮厚，大不了披麻戴孝，向公社万**做个检讨罢了。忽地他又后悔一件事，那回大火，干嘛要救呢？烧死了这个瞎子就好！他心里油煎着一般，又作退一步想，现在捞上来假如还是个活的，反正理外理，捆起来先灌他娘的两碗尿，出出气再说。然而他心里知道，这不过是想得疼快罢了，隐隐中的感觉并不太好……因为这小瞎子已见识过几回了，哪是个轻易认输的？

这时去捞的人纷纷回来报告，没捞着，把一个村子都翻遍了，也没找着。

他们看见队长听着听着脸就黄了，且还虚汗直冒，就替队长想着了下一步，“要不要先向公社报告？”

谁知一句话戳到了队长身上的那个隐隐的痛，“呸”地一声队长说，“狗日，怕的就是他正在公社等着我们呢！”

于是，一村的人在惶惶不安中，渡过了这难挨的一日。

挨到第二日，公社的民政干事果然翩翩而至，进村就找队长要人，要小瞎子。

队长在惶惶不安中度日如年，早已经不起这个折磨，张口结舌地答不出，过半天这才哭丧着脸说：“老哥哎，这阵要我喊你爹爹都行了。”

公社的民政干事冷着脸，冲他把手摇起了烟说，“用不着，用不着，我来是公干，交出人来，我当你儿子也行！”

队长就两手一下捂着有胃的那个地方，腰也跟着弯下来蹲在地上说，“我的胃气犯了。爹爹，你就不要调戏我了，不明摆着，人在公社呢！”

民政干事见不得他那疼不欲生的模样，又见一村人凄凄哀哀可怜巴巴的，也就不得不动了恻隐之心，说，“本来万**叫我来，是要跟你们叫叫劲，现在算了。”

队长连忙问，“爹爹，那人呢？”

民政干事摆摆手说，“你也上年纪了，爹爹不敢当，你们快到公社接人去吧。”说完他走了，他走走又回头特别关照说，“下次不可许这样了，**把这事提到很高很高的高度来认识了！”

一村人包括队长听了，头点得像鸡啄米似地。

于是公社的民政干事一走，队长就派人扎了副担架去接。可是小瞎子不理不睬的，搭起了架子，他要队长亲自来接。于是队长只好硬硬头皮亲自去。

谁知才到公社招待所门口，就迎头碰到了公社万**。

公社万**一见队长就大光其火，问：“听说你先前还搭架子不肯来？”

队长嘴里就有些口齿不清：“这，这，我这不是来了么？”

公社万**说：“现在你舌头短了？你以为这是丢了你的脸？我的脸？都不是，这脸丢大了，是丢集体化道路的脸！”

队长嘟囔了一句：“不正在春荒的头上么？”

公社万**说：“越在困难的关头，越要体现人民公社的优越性呀？不能搞得我们都好像连一点优越性也没有了。对了，你们村不是还有个关于瞎子的传说么？忘了？”见队长答不出，又说，“你们忘了，反正我没忘。”

队长这就想解释，不想万**的火忽地又冒了起来，“不要说了。干脆，只一句，是你错，还是我错？”

队长说：“是我错。”

公社万**说：“认错就好，进去接人吧。告诉你，下次再这样，我许可，纪律可就不许可！”

队长已是委屈得杀人的心都有了，这时突然口气显得十分低下地问：“纪律怎样就不许可？”

公社万**恶狠狠地盯着队长说：“你的那点心事。你心里说，我一个老农民靠劳动吃饭，又不拿公家钱，大不了不干队长了，纪律关我屁事！”他伸手拍了拍队长的肩，“可是同志哥，你想错了！队长当然可以开掉你，但我还是要你当着。当，是要你们队里多交些公粮，我就扣出它个三五千斤来，全公社像小瞎子这种情况的，还有好几个呢！还有，每年的化肥，柴油计划，救济款，等等，等等，你们一个也不要想有了。同志哥，你就好好想想吧。还有，你们真要饿死了人，法律，你懂什么叫法律么？”他指指北面，“小茅山的罐罐饭，有你们吃的了！”

队长听着，腿就发软，背上的冷汗也哗哗地顺着脊梁骨流下来了。

队长知道，他是彻底地败了，并且输得一点余地也没有。

接着就进招待所里去接小瞎子。

小瞎子见着队长来就把头一别，不理。队长当然是彻底放下了架子，窃声窃气地说了许多，说得小瞎子老大的不耐烦了，丢出一句话来，“再回去，那我不是又要吃二遍苦，又要受二茬罪了么？”

队长便又解释，求爹爹拜奶奶地饿着肚子一直说到下午，小瞎子这才给了队长一个面子，由人搬到了担架上。

六

回去是十八里的山路。

人们抬着小瞎子在山间曲曲折折的路上行进着。

太阳偏西了，晚霞如同在天上抹了血样的红。空了一天肚子的人们，越走腿就颤颤地越发抖，抬眼朝前望望，山路就似越望越无了尽头。

有人叹一声说，“实在抬不动了。”队长就替过他抬起担架来。

走了不多远的一段，所有人都抬不动了，他们把担架重重地放在了地上。队长抹着一脸的虚汗，望着担架，就抹出了一脸大惑不解的神情说：“我们是五个抬一个，怎么会抬不动呢？”就像受到了一个巨大的诱惑，见小瞎子一路颤悠悠的已经睡着了，就有人伸手掀开了担架上被子的一角。

小瞎子遇着了风，醒了，就缩了缩身子说，“怎么不走了？”

队长说，“我们饿了。”

小瞎子嫣然一笑说，“但是我不饿。”

人们“日”地一声，没再敢说什么，就把担架重又抬起来，走，朝着寺背村的方向走。

他们心里却在想，狗日的寺背村，狗日的先人们，什么不弄，干嘛非要弄出这么一个关于瞎子的传说来呢？

寺背村终于见了，看见寺背村远远地陷落在一片初起的暮色之中，队长终于仰天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说：“幸亏还好，没有让他日得着呀……”

众人一听，也全都心领神会了。

对啊，要是让这小瞎子传宗接了代，而且都是一模一样的瞎子，那寺背村人全都跟着当孙子，也都来不及了……

七

大约又过了三十年，有个当年插队的知青回到了寺背村。

知青向现今的村里人提起了小瞎子，提起了村上的那个传说，谁知后几辈村里的年轻人就根本不知所云，而还剩下的几个老人却断然否认说：“现在是什么世纪？你记错了，根本没有的事！”

于是搞得这个知青心里很不自在，想要求证，却很困难，因这他在村里转了一圈这才知道，原来的村里人多已作古，而能动的又都到外面打工挣钱去了，村里的样子也已彻底地改变，队长家的屋，小瞎子的屋早已不知去向了。

就连这里的地名也变了，原来的公社叫东昌，现在改得连一点点过去的影子都没有，叫作“边城”镇了。

知青这才明白，这世界是完全地变了，变得连他也疑惑寺背村上原来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些事，有过队长以及小瞎子这个人了。

但是知青回来后，还是把这个荒唐不经的故事写了下来。

管它呢，随便别人怎么读它去好了。

2003．10《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