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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流水的士兵念怀多

小说:我是一个兵-50年前的兵营回望 作者:东海石林 更新时间:2020/6/28 9:03:44

自古以来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拨老兵走了,又一拨新兵补充上来。我们这一拨当年的新兵,也“老”了,也走了。可那阵地,那营盘,那福宁湾的日日夜夜,却让我怀念;风霜雨露,让我萦怀;号声歌声,又让我神驰。一幕幕艰苦又热火的场景,和那一个个流水士兵的音容笑貌,又常常令我不由自主地回望,它勾起多少往事,唤起多少念怀……

就说初到连队的新兵,他们朴实稚嫩的身影,给连队带来了新鲜感,他们活跃的思想,也给连队带来了新气象,而他们思念亲友的举止,又给老兵们带来了饭后的谈资。有一天休息日,同志们不是忙着洗洗刷刷,就是到小集镇上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新兵小陈却躺在上层床上,闷头躲进被窝里。班长担心他是不是病了,掀开被子正要问话,却发现他的脸上有泪痕,手里还拿着一张女人照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在想念自己的妻子。这件事被大家知道了,成了一大新闻,他自己也难为情了好几天。

一天晚上,在昏暗的灯下,有的人在看书报,有的人在聊天,唯独1965年入伍的新兵小罗,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沿边。我过去一看,他正在流泪。原来他在想念年过六旬的父亲和幼小的弟弟妹妹。这倒使我想起自己初到连队时,也因冷清寂寞而伤感流泪的情形。看来我们虽然都是自愿入伍,但是因为环境改变,而产生情绪波动,也是人之常情。更有一个老兵曾经对我说,他刚到新兵连时,还因为被子的颜色像黑大便而不肯睡觉,甚至哭闹的事情。看来新兵的思绪,色彩多种,诱因也多样。

还有自由散漫的,也算是那个年代的印记。小刘的习性全连有名。每次集合他总是最后到列。领导批评了几次,一点也没有起色。他走起路来,左右摇晃,一点军姿也没有。老是这个样子,谁也拿他没有办法。他不但散漫,手头还有些“不干净”。印象深刻的是,每逢炊事班做馒头、包子之类的食品时,他都会悄悄地捎带几个放在自己的挎包里。一天晚上站岗,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呼叫,就从他的“库房”里拿出一个糖包。第二天告诉他,他只呵呵两声,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我想,他是不是不高兴?过了几天,他知道我晚上又有岗了,特意对我说,他的挎包里有昨天存放的肉包。

“我的肠胃不好,不敢吃冷凉的肉包。以后有糖包馒头,我会去拿的。”我感谢他的好意,但我不能拿。

他还是那个样子,点点头,呵呵两声。

他拿食品的事情,班长也批评过,但他就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有面食就捎进挎包。每次从饭堂出来,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瞅着他。他大概也感觉到了自己给别人的印象不好。在一个良好的环境里,有好的氛围熏陶,落后的思想大都会转变的。没过多久,他也自觉了,改了这毛病。只是我站岗时肚子再呼叫,也只能忍着了。

我那时的想法很简单,总觉得饭堂里的食品是公家的,不能多拿,而他挎包里的,则是私人物品,我拿他的,那是战友感情。因此吃他挎包里的东西,心安理得,不觉得怎样。他拿公家的,我不吱声;他安分了,我倒有点“失落了”。新兵就是新兵。

老兵则是老成持重,又有担当。毕竟他们多吃了几年干饭,多受了几年教育和历练,是我们新兵的兄长和师傅。

我入伍不久的一天早晨,在一次巡逻回来的路上,经过一个渔村。民兵拿来几筒约20厘米长,3厘米口径的竹筒子,一端竹节完好,另一端用蜡密封,说是从海滩上捡拾的,交给部队处理。老兵们也没见过这玩意。缪班付仔细端详着,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待我用柴刀劈开,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当他正要拿刀劈的时候,又认真地对我们说:“你们离远点,要牺牲也就我一个人。”

我们退出二三米远,他又嫌不够,喊道:“再远点!”

我心里嘀咕着:“用竹筒装的东西,即使是爆炸物,威力有那么可怕?”但看他那既认真,又不容置疑的架势,着实让我敬佩。

结果是虚惊一场。竹筒里面装的是我方的对敌宣传材料,图文并茂,并且用优质纸张印制,防止水湿破损。估计是前方海岛上放漂的,遇上逆风逆流,回漂了一些到大陆海滩。这是我第一次触及敌我斗争,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老兵的担当。

缪班付是孤儿出身,吃百家饭长大,体质先天不足;高高的个儿,可能有一米八的样子;瘦瘦的身子,腰围比我大不了多少;直溜溜的身材,不驼不弯。他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我背后称他“竹竿”。虽不能说他瘦得“皮包骨”,充其量也是皮包皮,再包骨,多一层皮而已。

他有一套理论,为自己遮“丑”:“我虽然瘦,但‘竖’向的营养不差,缺的是‘横’向的营养。”又指着我说:“他‘横’向的营养缺,‘竖’向的营养也不够。”

现在看来,他的“横竖”营养理论有点道理。油脂多的食品容易使人发胖,“横”向就会发展很旺,而青菜粗粮吃够了,“竖”向长势不减。他是提前半个世纪,向我们揭晓这个规律,但在那时却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他念过几天夜校,会识几个字。他写的字虽然少胳膊缺腿的不多,但常常不是“骨折”,就是“移位”,看起来很是吃力,要像外科医生那样将它整合复位。19**年退伍后,他被安排到龙溪轴承厂工作。他给我的来信只写厂名,没有写上厂址;我要给他回信的时候,思考了很久。好在我想起咱们福建省有个龙溪专区(过去称“专区”,后改称“地区”),不然还以为他把尤溪写成龙溪了。

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黑人”。他那黑色的皮肤,高大的个子,洁白的牙齿,与电影纪录片中的黑人太像了。所不同的是他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中,镶有一颗金牙。他是炮排班长,战士党支**员,为人正直,说话也爽快。19**年退伍前,和我们有一次交谈。说到他班的某某战士时,不屑地说,他心术不正,只会在连领导跟前献殷勤,假积极,而对班排的工作从不主动参加,还常常有意背离,因此他一直反对将这个战士列为党员发展对象。

我疑惑地说道:“看这样的情势,他早晚会钻进去的。”

他斩钉截铁般地说:“他不改变做派,我就一直反对。以后他即使钻进去了,我也坚信,兔子尾巴长不了。”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声如其名。19**年退伍后,他被分配到罗源县法院工作。这样正派耿直之士,可谓得其所也。

还有令我一直记挂在心的,是连队军械员老黄同志。他是1959年入伍的老兵,中士军衔。1963年下半年部队精简非战斗人员,他的工作交由文书兼任,就被裁撤到我们班。

他的性格很好,整天笑眯眯的,嘴里不是吹着哨子,就是哼着小曲小调的,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来班里没几天,就和我无话不说。

“你在连部轻轻松松舒舒服服的,白天不施工不训练,晚上不站岗不放哨,现在和我们一起吃苦还这么高兴?”有一天我和他开玩笑地问道。

“哎哟,你可不知道啊。”他兴奋地回答,“我们好几个人都想下来哦。和你们在一起,感觉上就很自在。在领导跟前,像个小媳妇似的,多拘谨啊。”

“可这里好多人都羡慕你们呢。”我反问道。

“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到连部以后,就有点后悔了。现在离了连部,就解脱了。”他高兴的心情,溢于言表。

看来生活中的“围城”现象无处不在,里面的人想冲出去,外面的人又想挤进来。

年底,我们班到前沿小渔村“天堂”驻防。

一天,我们到十几公里外的长春镇去接受电影放映器材。我和老黄抬着发电机,一路上不停歇地小步快走,吆喝吆喝着,经武曲上山再下到海边村里。老黄的个子比我高,上坡时他在后头,下坡时他又转为前头,他肩上的分量自然比我重得多。我们俩配合默契,说说笑笑,虽然辛苦,但却高兴。

那天放映的电影是《红日》。它的主题插曲可把他乐坏了。此后,他天天嘴里哼的都是“一座座青山紧相连”的调子。一天夜里,老黄接我的哨。我在哨位上就听见他哼着小调,慢慢由远及近,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听起来还是很清晰的。

我不客气地说道:“老伙计呀,你就不怕特务尾随过来?”

他似乎如梦初醒:“哎呀哎呀,该死该死,全忘了全忘了。”

我让他找个地方隐蔽下来,我再回去,他连连点头:“好,好。”

这个老后勤,不知忧愁也忘了敌情,没准还以为他仍在连部呢。还好对我这个上等兵的提醒,并无不悦,这很让我感动。

好人自有好报。不久他就退伍了,被安排在溪柄税务所工作。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所里才三个人,他们两个有家有眷的,只他单身,平时说话也找不到伴;很不适应,很想调离。还说很想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等等。

从他喜欢热闹的性格来看,做那样单调的税务工作,肯定会感到枯燥无味的。我回信建议他何妨商调去工厂。不知他是否听了我的馊主意。如果真到工厂去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工人下岗,与税务部门的**待遇相比,还不把我往死里骂!

还是那句话,“好人自有好报”,老天会佑着他的。

比我们早先入伍的同志,大都来自农村,文化程度不高,平时很少有翻书看报的,更别提看什么字典了,可重机枪班的老关,却常常手捧一本字典,引起我的好奇。

我虽然念了十几年的书,却从来没碰过字典类书籍。那时不比现在,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人手一本新华字典。记得有一次,语文老师念“掷”字为“制”音,而历史老师却念成“郑”,下课后同学们大笑议论,说这肯定是历史老师念字旁音了,但却拿不出“证据”,因为手中都没有字典呀。

出于渴求知识,我向老关同志请教,他对我的问询,颇感惊讶,但也没有蔑视的神情,倒是很诚恳地教我查法。这是一本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四角号码”词典,内容很丰富。于是我也很快到渔洋垾去买了一本回来。这是我第一次学看字典类书籍。这本词典一直带在身边,算是老古董。查惯了它,觉得很好用。现在人们常翻的新华字典,我用起来倒显得笨手笨脚。老关同志,算是我的启蒙老师。

他的家乡是崇儒公社。那里虽是乡下,一般人家的小孩,也都会念上几年书。我想既然地名叫崇儒,肯定是儒道流行的地方,人们尊崇孔孟,读书识字,也算是平常又正常的了。

他平时的为人,总是默默无声,闲着时看一些书报,翻一翻字典,既无看不起别人的样子,也不会抢镜头表现自己。他和班里的同志相处,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即使工作的时候,他也只是埋头手中的活儿,很少吭声。

有一年连队整修操场,他负责垒砌护坡石墙。虽然没有水泥,也没有泥浆,可他居然把那些鹅卵石之类的杂石,一溜平整地干砌码堆上去,简直就是五级泥匠的水平。连里上下无不称赞,连路过的当地村民,也都驻足观看,频频点头:“想不到连队里还有这等人才!”而他自己好像周围别无他物,只有眼前的这一堵墙,从不抬头瞧别人一眼,或是搭讪一句。

有一次演习,号声下来,必须马上进坑道防空。那挺笨重庞大的重机枪,平时得拆卸成三部分,分由三人肩扛。这时,不知是什么原因,只抽出防弹板,枪身却不知卡在哪里,硬是抽拆不开。眼看其他班排都进了坑道,他突然大喊一声:“我来!”。连枪身带底座,一使劲往肩上送去,两只手半扶半扛着就往坑道跑去。这重机枪虽说只有六七十斤重,还比不上一包水泥,可它的底座有一米多长,宽也将近一米,再加上又长又重的枪身,整个重心都在肩膀的斜上方,没有足够的臂力和勇气,是不可能完成这一动作的。全排人看着这架势,无不目瞪口呆。他也赢得一片“哇塞”的称赞。

平心而论,他的工作能力,军事素养都算上乘,平时的言行也还端正,不像有些农村来的老兵粗鲁低俗,应该是组织培养的对象,可为啥就上不去呢?因为不在同一个班,平时接触也不多,我心里总纳闷着。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也应在了他的身上。有一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大吼一声,震惊了全排。大家都把目光往他那里瞟去。这吼声“如雷贯耳”,一点也不为过,闷响,干脆、突然,起得快,停得也快,接下来便没了声响。只见他摊开被子躺在床上。据后来了解是对班长的批评不满,因此大发“雷霆”。

看来他的性格不但内向,还有点怪癖。平时很少与人交流交谈,不但是自我封闭起来,还有点自以为是,孤芳自赏的意味。不能自我批评,又不愿接受别人意见,在这个战斗集体里自然是大忌。我们都为他的性格“短板”而感到惋惜。

一个老兵对我说,老关能那样诚恳认真地教我查字典,是很难得的一次,算是很看得起我的。我想,应该是我的“虚心”态度“感动”了他的缘故吧。进而我又猜想,如果领导能给他多一些展现自己的机会,情况可能会好一些。但人的性格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得了的。19**年春,他比同年入伍的老表还早一年退伍了。

老表和我同一个班,他是江西玉山籍人。因为全连就他一个江西兵,所以平时大家都不叫他大名,而只呼“老表”。他心知肚明,也“当仁”不让,有叫必应,“嘿嘿嘿”咧着嘴笑笑。班长分配任务时,也是“老表”地呼叫。只有排长点名时,才喊“欧俊虎!”

他大概一米七八的个头,身材匀称,体格结实,做事也算麻利。他的随身武器是一挺仿苏53式转盘轻机枪。执勤时,肩膀上披戴着嵌围脖子的帆布垫肩,好像古代将军的肩胄。左肩上右挎着三个装着实弹盘的弹袋,右肩上扛着机枪,负重30多斤。他步伐稳健,显得威风自在,信心满满。他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如果在战场上一定是个好手。

平时不论是国防施工、上操训练,还是荷锄生产,他都不落人后,就是有点桀骜不驯的乖张意味,平时吊儿郎当,顶撞领导,找茬挑剔,出言不逊,那也是家常便饭。

他是酒坊学徒出身,常常自吹自擂能喝多少多少酒。大家对他的“牛皮”有的是一笑置之,有的是嗤之以鼻。班长对他总是摇头叹气的多,点头认可的少,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一句“别再这样了,伙计!”一脸无奈的表情。

班长无奈,连长对他也只能“礼让”三分。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事,他和连长杠上了。

“你是俘虏兵,有什么资格管我?”

这个老表,当着全连干部战士的面,直愣愣地把这句难堪的话给连长扔了过去。

我们连长是1948年解放入伍的老兵,文化程度不高,修养还算可以。他也知道,对这头“犟驴”,不能发火。

“我是俘虏兵,但是党信任我,叫我当连长,我就有责任管好这个连,我也有责任让你不犯错误。”

老表的嘴巴是有些犟,但也并非不讲理的人。听了连长几句有理有节的话,他只能不作声了。

他不但和“小官”对闹,和“大官”也一样敢对着干。

据老兵们介绍,1961年他和几个战士到其他连队支援施工回来的时候,刚好有车去师部,就顺便让他们乘车归队。当时这里不通班车,副团长的妻子带着小孩也要搭着车去城关转车回家。一般情况下,驾驶室里的座位空着,也不会有战士去光顾的,可偏偏让老表瞧着了,二话不说,就拉开车门上座了。驾驶员赶紧制止,可他不管那么多,还振振有理:“副团长有功劳,他上来我自然让座。他的老婆有什么功劳?难道比我们白天施工晚上站岗的贡献还大?”说着点上一支烟,两眼朝天,对谁也不理会。

司机看这架势,知道他是个难缠的家伙。这时副团长正从远处走来,驾驶员连忙下车告诉他情况。

副团长倒是临乱不慌,走到车门前对着老表说:“这位小同志,你看我婆姨带着小孩上下车厢不方便,你把座位让给她娘俩,好不好?”

老表这才正眼瞧了一下副团长,又瞄了瞄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娘俩,迟疑了一下子,终于做出“让步”的决定。

“好吧,好吧。”他带着自己的背包下了驾驶室。

“谢谢叔叔!”他听见后面小孩稚嫩的童音,回过头去,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这是个和煦的解决。副团长不耍权威,老表也不占理不让人。让座给妇女儿童,既不失面子上的“威风”,也不失心里头的“自尊”;有理,也不失礼,还显得自己识大体,懂大义。这个老表,耍了横,还捡了个便宜。

他也有被嘲笑的时候。

一天晚上,我回宿舍准备就寝。刚进门就发现地上散落着几支香烟,不远处还有未开拆的三包。我们班只有老表一人吸烟,这些烟肯定是他的。往他的床铺一瞧,他早已躺在床上了。

我一边捡拾地上的烟,一边调侃着:“老表,你是嫌这牌子的烟不好,明天改抽高级一点的?”

“哼,还高级个屁!”他愤愤然的声调,还带点委屈,“连这烟都抽不起了”。

这个整天无忧无虑,大大咧咧,好像老子天下第一的老表,遇上什么问题了?

原来,他今天收到家中的一封来信,说是家里现在有点困难,问他来部队两年多了,可有积蓄,寄20元回来,帮忙渡过难关。

我们是义务兵,每月六七元津贴。他每天一包香烟,刚好够他的烟钱开支,哪来的积蓄?于是把怨气全撒在该死的香烟上。他天真的想法是,我把买来的香烟都扔了,以后自然就断了吸烟的念想,再以后自然也就有了积蓄!

想法很好,可决心难下呀。说他能断烟,全班没一个人相信。果然,第2天晚上,他就从我的挎包里拿回了那三包香烟。

“唉!真难熬,受不了喉咙的痒。”他拿烟的时候,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只好这么自说自话。

他点了烟猛吸了几口,好像要把这两天的“赊账”全补回去。

幸好是晚上,昏暗的油灯光线替他遮掩了窘相,也免除了一些尴尬。但大家早都心知肚明,谁还指望他“说话算数”。只不过从此以后,同志们时不时地会拿这说事,调侃嘲笑,刹刹他的乖戾气。

当然,他说话的“刺头”收敛了一些,可露脸找茬的劲头依旧不减。

1962年冬天,团长来连队检查工作。他看见大家的投弹成绩不怎么理想,能投50米以外的没几个,就在训练场上讲投弹的重要性和自己的体会要领,顺嘴就说自己过去能投60多米远。正要解散队伍的时候,这个老表不知什么时候溜出队列,两手各抓着两个训练弹,走到团长跟前,嘿嘿微笑着:“团长,你现在试试看还能不能投那么远?再顺便讲解讲解。”

全连都被他的这个举动惊呆了。连长指导员更是面面相觑,一脸愕然,心里肯定恼火:“就你老表会找事!”

我们团长是1943年入伍的老兵。当时能当上中校团长的没几个,他算是军中佼佼者。和他同时期入伍的,大多还只是股长职务。我们营长还是1941年入伍的,也只大尉军衔。他1966年又一次到我们连队检查工作,从阵地上下来,经过我们排的晒衣场,对指导员说:“这个晒衣场有个缺点。”不过他没有明说,陪同的人也都没有回答。当指导员在会上说起这事的时候,我很佩服团长敏锐的眼光。我们排的战士,天天从这里进进出出,未必有几个注意它的缺点,而他只是路过一瞧,就能捕捉到其中不足之处,显示出一个指挥员不同一般的军事素养。

他是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哪里会被老表的两颗“突袭”弹吓蒙的。团长当即脱下外套,活动了几下手臂,把4个训练弹全投在50米线以外,又叫老表也试试,结果都不过50米线。老表还算识趣,谦虚地连连说:“差得远,差得远。”

他是老表,自然不怕辣,只是那不怕的水平让我吃惊。

1962年国庆过后,老蒋自知“反攻”无望,改为派小股特务袭扰沿海。我们班就到长门渔村驻防。一天晚餐,辣椒炒得太多,饭后还剩大半搪瓷碗。排长开玩笑地问道:“谁能把它全吃下,今晚免了站岗。”这个老表的风头劲又来了。当然,他有他的底气,毫不客气地接过碗来,用勺子舀着一口一口地就那样干嚼着,硬是把那碗辣椒全咽下肚里去了。全班几双眼睛看着他嘴巴一张一闭,吧唧吧唧的,都惊得直摇头。这也让我第一次见识了全国有名的辣三角中的江西一角的威力。

他不但是吃辣的“能手”,也是吃肉的“高手”。1963年春节,是我到部队后过的第一个大年。我们连队有自己种的油菜,自己养的猪,节日的菜肴自然丰盛。吃到最后,每人碗里还剩不少猪肉,倒了难免可惜。班长问老表:“能不能‘解决’?”老表二话没说,把大家碗里剩的肉块全扒到自己的碗里。我估摸着,应该不少于半斤吧,可他竟三下五除二,也全下肚里去了。难怪他的身体那么壮实,和我相处的几年里,他没病过一次。原来他体内的“仓廪”中,既有抗病的辣椒,又有包含足够能量的脂肪蛋白质。

春节过后不久,我们班又到长门村去驻防。这一次,老表可以说是“败走麦城”,灰溜溜地在全连面前,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

有一天晚上,老表轮值最后一班岗哨。按常理,临近天亮,又是当天的低潮时间,特务是不会选择这时段登陆上岸的。不知啥的,他在哨位附近的水溪旁,仿佛觉得有一个人影闪过,可是认真听着,仔细瞧着,却全无声息。他顿时慌了神,全班人员也立即出动,连轮值的民兵也都起床来协同搜查,可一直到天亮,还是没有一丝踪迹。

班长犯了难:是老表精神恍惚,心生臆象,还是真有其事?他想着老表也是三年的老兵了,不至于那么幼稚吧,不敢大意,报告了上去。连里接到报告,同样不敢怠慢。大家早饭还没吃,全连出动,赶赴长门,展开搜查。

这天刚好是星期天。大家都盼着休息日处理个人事情,可偏偏又遇上这件事。敌情那么紧张,同志们饥肠辘辘,围着小溪旁的边边角角,转了一圈,接着又往山上攀爬,全山搜索。这山不下60度的仰角。步枪手们倒没有太大的困难,把枪斜背在身后,两手都可以抓住杂草灌木,一步一步地向上爬去。最难最苦的是轻机枪手。他们肩挎10多斤重的实弹盘,一只手要握住肩上20多斤重的枪身,另一只手又要抓住一切能稳住自己身体的草木枝条,两只**替蹬着脚底的着力点,艰难地和其他同志一起往山上攀去。其艰苦吃力,可想而知。

折腾了一个上午,大家累得筋疲力尽,全身上下,汗渍可见,可连一张纸片也没有找到。这场虚惊气得大家怨声连连,都怪这个老表“混蛋”。

我们排的一个副班长,扛着轻机枪,累得腰酸腿软,呼呼喘气,一眼瞧见老表,指着他的鼻子吼道:“欧俊虎!”恨不得把他撕了吃下。这时也不叫老表了,而是连名带姓一起抠了出来。

“你的哪根筋弯了,让全连都来帮你捋直?”

老表知道是自己“错报军情”,连累了大家。只能咧着嘴嘿嘿地傻笑:“我确实是看到了一个人影……”。他全没了往日的神气,好像蔫了的一片叶草。

这个副班长不依不饶的,又指着我说:“如果是他还可以原谅。……”

话还没说完,集合的哨声响了。他急忙着往回跑去,不甘愿地又转过头来对着老表哼叫:“三年的干饭,都白吃了!?”

说起这事,也确实难为了老表。当时,老蒋派遣的小股特务,经常暗渡骚扰,很是猖獗。全国上下,特别是沿海军民,战备观念的弦绷得老紧,哪敢有一丝疏忽?万一有个纰漏,谁担得起责任?宁可信其有,也不敢断其无呀!

只是老表背上的这口“白锅”,是他自己“制造”的,虽然有点委屈,但一点也不冤。

我们班单独在外执勤,虽说有时排长也在,但具体事务都是由班长安排。别看班长文化不高,脑子却“鬼”得很。常言道,姜是老的辣,一点没错。排岗的时候,他就暗藏玄机。他把排长的岗时排在我的后面,明摆着是要我去叫唤排长来站岗。他为什么不安排老兵去叫唤?他们觉得拉不开面子,于是这不好意思的差事,就让我这个不谙世事的新兵蛋子,上去“叫阵”。只是我在看轮流表时没有反应过来,待要换哨的时候,才觉察出来,可为时已晚,只好硬着头皮前去叫唤。

还好,排长的警觉性很高。我只在他的脚背处轻轻一拍,他立马醒过来。可能是他深知责任重大,即使睡着了,也是半睁着一只眼吧。要是他没反应,我是不准备叫第二遍的。

排长走了以后,换来了炮兵范副连长。他是1946年的壮丁,台湾籍,不知道是哪一年解放入伍的。当时上面有干部下基层的要求,又因为我们连换装的新炮还没下来,他就到前沿来和我们一起,深入第一线了。

按他的军旅经历推算,大约也只有40岁左右,可他胡子拉碴,须发斑白,看起来有50岁出头的样子。班长还是老套路,把他的“岗点”托付给我。每次换岗,我都不忍心叫他,可每次都是他自己看表,准时让我下岗。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说,站岗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不要顾虑,到点就叫。一两次后,我很自然地“到点就叫”。

他为人平和,没有架子,也没有官腔。晚上他和我们轮流放哨,白天看我们要去砍柴,他也到村民那里去借柴刀,跟着上山。闲余时光他和老表下棋聊天,两人边下棋边吸烟,真是难得一对。老表是臭棋,棋瘾却很大,输了还想翻盘,赶上吃饭,还要饭后再弈,弄得范副常常叫苦不迭。于是把我推了出去,说是要连剃他几个“光头”,叫他以后看到车马炮就发抖。他自己却赶紧溜之大吉。这个老表,虽身经百“败”,却依然本色不改,哪里那么容易就发抖?害得我也连连叫苦。

我们班回连队后,范副还会经常逢休息日到排里来下棋。有一次烟抽完了,就掏一元钱叫一个小战士下山到渔洋垾去买四包“黄金龙”牌香烟。碰巧店里断了这牌烟,小战士就自作主张买了三包“飞马”香烟。范副自言自语道:“呃,灵活机动。看来我也要学他灵活机动。以后每天少抽5支,不然第4天就冒不了烟了。”老表接过范副递过来的烟,嚷道:“叫穷。一个月100元,还叫穷!”

老表和我相处的最后两年,可以说是“脱胎换骨”,祛除了放荡不羁。自由散漫的坏习惯,尽了一个老兵的骨干职责。特别是在训练和施工中的表现,他给领导和同志们都留下良好的印象。在1965年退伍前,连里还特地将他由下士副班长晋升为中士,算是对他5年军旅生涯的肯定和褒奖。

范副连长的职务是上不去了,19**年晋升上尉,1966年转业到闽北粮食系统工作去了。

现在算来,范副已是90出头的老爷爷了,而我们这些当年的新兵老兵们,也都是耄耋之辈了。

只要人健康,念怀也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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