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最大的障碍

站在院子当中，正在和金岳霖聊着什么的梁思成，听到自己太太如此的心急、上火、大声的冲自己嚷，知道她这次真的是动了心气，便只用余光向她送来了关切。思成以多年来对爱妻的了解，知道此刻再说什么她也是听不进去，索性就向高大的岳霖挥了一下手，自己转身飞跑着出了院子，朝着停车的方向奔驰而去。

“叫他不要飞！叫他不要飞！还要图便宜去坐免费的飞机！天底下竟有可以占便宜的事情？”

徽因心里暗自唠叨着的同时，用眼睛瞥了一下正望着自己的岳霖，岳霖一脸愁容的也望着她，但并没有随声附和什么的意思。徽因也没有什么话想说，一声没吭独自转身回屋去了。

几个小时之后，徽因已经坐在了去往协和礼堂的阴暗的黄包车车厢里。拉车的黝黑的壮小伙在这冬日里满头大汗的在街道上飞奔着，一双快跑烂了的粗布鞋和飞快的车轮卷起的烟尘，把原本就脏兮兮的街道弄得更加不堪入目，颠簸导致的快要散架的黄包车也开始趁火打劫般制造着噪音，不仅惊扰了偶尔几个过往的路人，还惊飞了几只黑色讨人嫌的乌鸦，招惹出几声总是那么令人厌恶的叫声。这一切让已经心事重重的徽因，愈发觉得焦躁不安起来。从北总部胡同只需要向西穿过南小街和东单大街大概不到三里的路程，就可以到达协和礼堂。但这短短的十几分钟的路程，徽因却好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当徽因再一次掀起有点邋遢的黄包车的厚门帘，左顾右盼地用双眸扫视着冷清的街巷中偶尔出现的聊聊几个人影，像看木偶剧甚至鬼剧般滑稽的从她眼前掠过时，她的感觉已经近乎麻木和慌张到了极点。街道还是往常的街道，人流也没有比平常稀少多少，但在徽因看来，此刻所有景致都变得异常的冰冷和那么的萧瑟。她的心已经在一瓣一瓣地往下掉，似乎紧接着整个人都要被灵魂中的那个恶魔掏空了。整整一下午的魂不守舍和暗自神伤，徽因只得出了一个结论，现在只有上帝和观音菩萨才能保佑她的志摩平安回来。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反之亦然！

徽因得到的很多，这超出了一般人所能拥有的！她是诗人，美丽，多情，浪漫，热烈，是爱与美的化身；她是学者，聪慧，睿智，执著，坚韧，是智慧和坚强的女中豪杰；但，同样的，她也必须失去很多，这是一种对等的交换，没有人能躲得掉逃得脱。她失去了身边女性的喜爱，失去了对母亲的敬重、理解，失去了自己最想要的爱情！

其实，除了自己婆婆和大姑子的冷眼冷语之外，徽因最难以承受的，是她如何更多的对母亲何雪媛去理解和尊重，那是徽因心中永远的疼痛，甚至比一根刺如鲠在喉还要痛。这是一种地狱般的折磨，让她的心时时流血流泪。

浙江嘉兴一个小镇的江南轻柔的绿水，却不曾带给这个女子一点点的温婉和柔媚。作为一个小作坊主家的小女儿，何雪媛是个典型的旧式女子。她文化不高，命运甚至有点卑微，她的婚姻降临时就是带着使命的，丈夫林长民娶她是因为第一任妻子病逝，没有留下子嗣。她嫁入林家，首当其冲的任务便是生下孩子——尤其是男孩。

何雪媛曾经生下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但，命运再次捉弄了她，三个孩子中只有林徽因活了下来。一个母亲，为了丈夫传宗接代无奈痛失一儿一女，本是正妻，却被人赶到小院子里居住，无论换了谁也都是要跳脚蹦高的。又是因为传递香火广茂子嗣这一神圣的使命，林长民又娶了上海女子程桂林——一个新式婉约的女子。在心灵和生理的双重折磨下，何雪媛变得抑郁寡欢。她甚至会因为徽因去前院找父亲林长民这样正常的举动而怒斥她一顿，而那个时候的徽因只有8岁。程桂林是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而且肚子特别的争气，一入门就接连生了好几个儿子，一举奠定了家庭地位。

何雪媛是委屈的，可是她自卑到不敢争取。她无法自我救赎，除了用抱怨聊解委屈和孤苦，她再无别的所为。母亲因为不被丈夫重视的怨天尤人、散播负能量、甚至隔绝徽因去前院和异母的弟妹们玩耍，这种伴随徽因整个童年的阴霾，就像要人命的江南永无休止的梅雨一样令徽因厌恶。前院是光明与欢乐，后院是阴霾和痛苦。林徽因对自己的童年三缄其口，一生中只有一次提到过自己的母亲，她说：“我自己的妈妈把我赶进了地狱，这搞得我精疲力尽并深受伤害，到我临上床时都恨不得去死或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么个家庭过。”

张爱玲也深受不被母亲爱的痛苦，她说：“母亲为爱走天涯，她吻过很多人，却不曾吻过我的脸庞。”这是多么绝望的痛苦，因为那个给予你痛苦的人，你根本无法选择离开。张爱玲一生没有和母亲和解，而林徽因，则是选择赡养了母亲一辈子，直到她离开人世。

心理学上有一个词，叫做原生家庭。一个人后来形成的性格，与原生家庭脱离不了关系。就好像，人们很容易发现，自己的婚姻和父母的婚姻模式惊人的相似。很多人潜移默化地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如果一个人的原生家庭足够好，那么他的起点真的就比别人要高许多。或者说，他无需要付出从原生家庭坏习惯脱离出来的挣扎。

好在林徽因的秉性更多的随了父亲的慷慨大方，所以她对于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总是多加照顾。林恒上清华期间，都是住在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小家之中。可何雪媛却经常因此与她吵架。她认为自己年轻时常常受到程桂林的气，好不容易女儿出息了，却要照顾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