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失乐园

许是受了刺激，这之后，林海经常会梦到黄毛被便衣警察抓走时那种空洞洞的眼神。

贩毒、组织卖淫、携带枪支、行贿。如果这些罪名都成立，黄毛蹲过牢，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有时睡不着，想着那天的事儿，林海会问韩雪：“你说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人之初，性本空？换一个环境，黄毛会是另一个样子。”

“或许是吧。黄毛被押上警车时绝望的神情叫我的心里感觉颤抖。所谓的善与恶，其实只是一念之差。在我的眼里，黄毛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犯，只不过是一个有点操蛋的海碰子而已。”黄毛被抓走并没有给林海带来任何快感，更多的却是惊悚。

“你被惊到了。”林海这段时间动辄做噩梦说梦话。韩雪觉得男人有时像可怜的小男孩儿，需要母亲温暖的怀抱，于是摸了摸他的头。

“如果那天你没有报警，两个便衣警察还真未必对付得了黄毛一伙儿。”出事儿那天，韩雪倒是精明，一早躲起来报警去了。

“我不报警警察也会来的。那么多马仔聚在一起，早就被盯上了。”

该着黄毛就这个结局，非要耍派，偏巧赶上林家村像个口袋一样把他们一窝端了。

“不想了。睡吧，睡吧。”

阳历十月二十三，又是霜降。

林家兄弟心里很清楚，自己戳破了赵大嘴的潜规则，就等于做了喊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儿，自此再也难有参与这种承包的机会了。因此，根本就没有去想来年的承包权。

还没到年末，林家兄弟就得到了消息，镇里在和一个大老板商谈海区承包的事儿。这本来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兄弟二人还是感觉些许的失落。这一片祖祖辈辈生活的海域，承载了他们太多的苦与乐，承载了先人的生命历程记忆。她是母亲，给了他们生命和生命源泉的奶水；他是父亲，练就了他们坚毅的品格和宽阔的胸怀；他是兄弟，和他们一起整装上阵搏杀；他是朋友，在遭遇困难的时候送上最坚实的臂膀。他也是最可怕的敌人，当你触犯了他的尊严时，当你对他的索取过度时，甚至只是在它心情不好时就会送上致命的绝杀。

但他始终是这里的一切赖以生存的土地，千百年来的一切都在为他而生死轮回。可是自此很难再有零距离和他接触的机会了，怎不叫人心生感慨？

夏天的这场台风，将海面的筏子打得七零八散，可是人们大多没有信心再修补养殖台筏了。很多养殖户都是这一年多才入市的，根本没有见到任何收益，而投入的人工和苗种成本却是血本无归。最糟糕的是，很多养殖户是靠借钱、贷款投资的。

人们终于学到了一个新名词，叫“贝毒”，也就是赤潮后扇贝里留存的一种毒素。虽然海猫岛的扇贝没有这种吃不死人、但能吓死人的东西，可是出口环境进一步恶化，国内市场却不能在高价位消化掉它们。最可怕的是，找不出缘由的死亡瘟疫一般扩散开了。死亡的扇贝污染了海水，导致了更多的扇贝死亡。林海提起一吊扇贝，轻轻一晃，里面传出的是死亡的贝壳互相撞击的咔咔声。产量和价格的双重打击已经将这个行业变成了吸金黑洞。

最后一个收获海参的季节了，林海很珍惜为数不多的这几次潜水。

虽已过了海蜇汛期，海面上还是零星漂游着巨大的海蜇。黑皮抄起钩子伸入海水里，轻巧地将海蜇拉到水面，大眼儿拿出镰刀横竖两刀，将海蜇盖斩成四等份，然后将蛰头割掉，把蛰盖拉进船舱。

“晚上叫三叔做海蜇凉粉吃。”大眼儿兴奋地说。

自打竹竿儿和二驴子买了一对渔船出海，林滨虽然又雇了看海、捕捞海参的工人，但与他们之间怎么也不会有几个光屁股长大的好兄弟之间那种介乎亲情与友情之间的感情。黑皮虽然有那么一点懒，但却是林家兄弟当下最信得过的人了，平时海区也仰仗着他了。而大眼儿，虽然只要得闲也会过来帮忙，但有个店牵着，精力总还是有限的。

海蜇剁成凉粉状，加些调味品，是上好的凉菜。但林海却无心于此。潜入水中，随手抓起几个海参一握，肥硕的海参棘刺坚挺，看了着实叫人心里喜欢。林海突然感觉有点伤感——老朋友们，再见到你们，恐怕就只有在市场上了。海底稀稀拉拉地分布着一些扇贝笼子，大多都已经被撕卷破碎了。这些年为了加大产量降低成本，扇贝笼子的材料质量很差，一场暴风就可以将它们彻底变成废物。曾经九寨山水般纯净的海底世界，此刻看起来像是被龙卷风横扫过的陆地，横七竖八杂陈着人工养殖留下的痕迹。偶尔惊起几只螃蟹，巨钳一举，居然扬起一团水下飞尘。林海突然想起家附近的一只脏得像拖布的流浪京巴，一时哭笑不得。几个旧罐头瓶子看起来着实碍眼，林海把它们拣了起来，一只章鱼仓惶地从里面逃窜出来，林海一时淘气追了上去，钩子一刨，惊得章鱼喷出一团黑色烟雾遁去了。筏子里，成群的黄鲣鲅在游弋觅食。海洋变了，海洋生物也跟着变了。黄鲣鲅在这一带的海域本不多见，多见的鲅鱼却少见了。大海就像是喝醉了一样不按章法出牌了。运行了亿万年的生物法则被改变了，就像一个环环相扣的钢结构，谁知道一个细节的改变会不会带来整体的坍塌？（此处省略八百二十三字）

“我也不知道，听说是欠银行的钱，还有什么改制造假。老张大老婆不满意他在外面找小老婆，钱也不往家带，检举他的。”

林海闻此消息心中五味杂陈。张老板游戏人生一辈子，却不想最终被命运唾弃了。这时林海突然想起了一个词——“弄臣”。张老板绝非大恶之人，但也绝非大善之人，他就像是一只贼鸥，钻了一些个漏洞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最终却被生活的主法则审判了。

悲乎？哀呼？幸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