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 再祭司令坟

南京城，秋风正紧，卷起满地黄叶。

带了这么多年的部队要走了，李树阳心里割舍不得，他在家里宴请了部队团以上军官。席口上，林国强看到了李泽惠。

“魏李两家都是旺族大户，在南京城有自己的房产，日本人一投降，李泽惠就搬过来了。”李树阳解释，“她听说你们要去祭奠，决定跟你们走一趟。”

南京泰州之间有公路相通，汽车最为快捷。郑国栋带了两位随从警卫，林国强带了许小龙和王小虎，再加上李泽惠孤身一人，一行七人乘坐了一部带着蓬布的军用卡车，颠仆颠仆地往泰州开去。

一路上，郑国栋又被缠住了，谁让他经历了那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抗战故事。郑国栋不想讲，他实在不想再回忆那些血淋淋的场景。可是架不住磨，尤其许小龙王小虎，他们年纪轻，对什么东西都感兴趣。

“好吧，我给你们讲讲张自忠将军怎么殉国的吧，其实我也是听说，不在同一个战场上，不可能亲眼所见。”

那是四零年五月初的时候，日军为了控制长江的交通，进而封锁和伺机进一步进攻重庆，集中了十二万兵力对我鄂西枣阳宜昌地区发动进攻，我军调集三十八万人迎战，枣宜会战正式打响。

七日拂晓时分，战况开始激烈，张将军决定东渡襄河，亲自率部北进督战，十四日与日军遭遇，发生激战，十五日，张将军率领的一千五百余人余人被四倍于己的日军包围在南瓜店以北，日军在飞机和大炮的协助下，向张将军的部队连续发动了九次攻势。

张将军本来有机会突围，但是他为了洗刷自身无可奈何背上的汉奸骂名，决定以死报国。战至十六日下午三时左右，日军在付出重大伤亡后终于攻入我方阵地，张将军此时已身中了数弹，他还是怒目圆睁地站立阵前，乃至于冲在前排的日军士兵都惊吓得不敢开枪，回过神来的日军士兵开了一枪，张将军摇晃着高大的身躯，还是没有倒下，再有日军刺上一刀，张将军才心有不甘地轰然倒地。

面对如此忠勇之人，日军都不得不脱帽致敬，我军在当天冒死抢回了张将军的尸体，甚至日军也因为敬重而停止了轰炸。张将军身上有八处伤口，其中炮弹伤二处，刺刀伤一处，枪弹伤五处。

“这一仗实在太惨，我军伤亡惨重，却没能守住宜昌。”郑国栋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揉了一下已经发红的眼睛，“姜名传就是这一仗死的，这一仗打完，跟着我守黄梅的兵士，已经百余二三，几乎全部死光了。”

车还在摇摇晃晃地前行，车厢里，大家都红着眼睛鸦雀无声。许久，李泽惠才说：“我家长庆怎么牺牲的，郑将军知晓不？”

“在轮船上的时候，王营长已经跟我讲过了，死得壮烈，死得慷慨，魏夫人也是铁血虎胆，居然孤身找那日酋索头。我中华儿女有如此多忠勇敢死之人，小小日本岂有不败之理！”

就在郑国栋感叹的时候，车轮咕吱一声，众人的身体也随之往前一倾，再猛地回正。按照计划，车在西门外的公路上停下，泰州城到了。

祭品蛮多，在南京城里就准备好了，李树阳要求在魏长庆和李忠实二位司令的坟前代为烧上两刀纸钱。好在人手众多，拿起来也不麻烦。

落叶满地，草枯花黄，魏长庆高大的坟墩边，又多了几座低矮的新坟，西门外还是一片荒凉。

“司令落葬时，是我作为孝子盖棺执钉的，今天烧纸化钱的事，还是我来做吧。”一路上一直沉默寡言的王小虎开口了，他拿出一瓶酒，拧开盖子，直接放在了墓碑前面。

“司令，你喜好喝酒，就不用杯子了，直接对着瓶子吹吧，这样喝着畅快一些。”

“快看，来人了，看上去像是新四军的人。”就在大家忙着摆放祭品的时候，眼尖的许小龙看见远处走来一人，灰布军装。

大家立起身，七双目光一齐往远处投去。

“是徐校长！他咋知道我们来了？”脸还看不分明，李泽惠从走路的姿势一下子判断出来者不是别人，是大家都不陌生的徐孤学。当然郑国栋和他的随从除外。

人越来越近，林国强迎了上去，接过徐孤学手里拎的两刀纸钱，递给跟在后面的王小虎，“等会一块儿给魏司令烧了。”再握着他的手，边摇边说：“徐主任好生厉害，我们刚到，你就找上门了，此等好手段，不做特工亏了。”

徐孤学轻轻一笑：“还真给你说中了，鄙人现在是新四军苏中军区敌工部长，一帮国军军官在新四军的地盘附近大摇大摆，我不知道，岂不是要挨板子。”

接着他径直走到郑国栋面前，伸出手：“想必您就是郑将军郑副军长，李树阳老将军在电报里已经提到过你。”

原来素来办事稳当的李树阳担心林国强一行会遇到麻烦，昨天下午就给新四军泰州一带的最高指挥部发来电报，对林国强的行程目的进行了通告。电报最终转到了许孤学手里。

也就半个小时，祭奠完毕，李泽惠免不了一番嚎啕大哭，让人揪心，大家都红了眼睛流了泪。

趁着大家都在收拾祭品，林国强拉住徐孤学说：“看看能不能就近找一家饭店，帮咱们把这些祭品回锅热热，权且当做中饭，我们好赶在下午天黑前赶到茅山。”

“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帆船上船家锅碗瓢盆，样样齐全。”徐孤学手一挥，“到西门外码头登船。”

茅山河上，用来阻挡日军进攻的几处暗坝已经扒开了，船只通行无阻，顺风顺水。一路上林国强少不得把在这一带打过的仗说了一遍，天色傍晚的时候，帆船便到了茅山景德禅寺前的凤凰湾码头。

码头上接船的居然是陈振中，林国强惊讶得眼珠子差点没弹落出来。

“是我通知他来的。”徐孤学解释，“日本鬼子投降了，一帮老友也该聚聚了，这一次倒是蛮好的机会，可惜傅新诚正带着部队在如东一带的海边休整，赶不过来。陈团长的部队就驻在溱潼附近。”

一伙人款步前行，地势慢慢地开始高企，郑国栋一抬头，看见了藏经楼上金灿灿的房顶，楼后的山顶上，银杏金黄，乌桕火红，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分外亮丽。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茅山？”他扭头询问走在旁边的林国强。

“是的，跟鄂西的大山比起来，这就是一个土包子了。”

“不好这么说，在这低洼水乡，如此高冈已经非常突兀雄伟了。常言道，山不在高嘛。”

谈笑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山门口，门口有和尚相迎，“福严长老正在大雄宝殿门口参禅恭候。”

郑国栋一惊，连忙打住脚步：“大家快整理军容风纪，福严长老是以佛家的最高礼仪迎接咱们。”

一行人见面，住持福严在蒲团上双腿盘坐，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贫僧恭候诸位将军，诸位施主。”

众人也是双手合十，还以佛礼。福严起身，手指着五贤祠方向，“陈团长到来后告诉贫僧，诸位将军和泽惠女士明日要祭奠李忠实李将军，今晚要在景德禅寺借住，贫僧已经安排厨房在五贤祠给诸位备下素宴。”

众人又是一番感谢，福严却是脸色一凛，变得非常严肃，“李树阳老将军把他的指挥部设在本寺多年，我们早已经是一家人了，言谢就见外了，不过贫僧有一言在先，今晚席上，其他都可以畅谈，就是不要涉及党派和主义。”

大家闻言，下意识地相互打量一番，这军服的颜色制色都有差别，也难怪福严和尚提醒，自然是一番点头称是。

林国强心里奇怪，他不是带过一队僧兵打过鬼子嘛，他那时到底信奉什么主义？现在怎么又禁谈党派和主义，于是紧走两步，追上前去，小声问道：

“敢问大师，那时候你曾带领过一队僧兵，僧人抗日义勇队，现在这个队伍还在吗？”

“哦，林将军，”福严转头看来一眼林国强，“说起这个僧抗队，还得感谢李树阳老将军，你林将军呀，还有以故的李忠实和魏长庆二位司令，你们帮助过我们训练枪法战法，支援过枪弹。也得感谢边城东浒头庄上的盛保长，他们给了许多钱粮方面的支援，没有这些支持，僧抗队是坚持不下去的。现在魔障已除，就暂时解散了，和尚嘛，念经拜佛才是正道。”

“关于这个僧抗队的最后下落，我也知晓一些，”旁边的徐孤学听到了，连忙插话，“也不能说是完全解散。你们挺进南京后，僧抗队协助新四军解放了泰州北下河一带的许多乡镇，悟川和尚带着部分和尚还了俗，参加了新四军，悟川和尚还做了连指导员。”

林国强一听，没有吱声，看来这个僧抗队也是姓共无疑了。

素宴素酒，简简单单，不过一个小时就结束了，福严差人安排众人住下。月半刚过，月华如水，郑国栋初来乍到，有些新鲜，拉着徐孤学和林国强要到山上转转看看，林国强不好推辞，徐孤学正有此意。

三人上得山来，他们先是对着密海法师的灵塔施礼瞻仰，再对着山下驻足观看。镇子里灯光点点，凤凰湾中波光粼粼，一派祥和景象。

“二位将军，你们看这祥和的祥和世界会不会再被打破？”徐孤学冷不丁地抛出一句，林郑二人面面相觑，没有回答。

时间仓促，举办法事已经来不及了，第二天一早，福严带着几位和尚跟着大家一起驾船来到李忠实何亦茹的墓前。

草开始枯黄，树已经落叶，一派萧瑟景象。祭品摆上，香烛燃起，许小龙就着蜡烛跳跃的火苗，点燃了纸钱，福严带着和尚们**麻麻地做起了课诵。

郑国栋居然拿出了一瓶酒，还有两只杯子，酒斟满后，轻声说道：“老同学，想不到武穴一别，终成绝别，那天我想请你喝酒，你说大敌当前，酒就不必了，现在鬼子被打败了，你就安心地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