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

孙枢聪毕竟年轻，历世尚浅，这回她真的猜错了，所领导酝酿的人选里，根本就没有考虑宋良骥。领导们划了一道杠杠，要从五十年代初期毕业的大学生中遴选。这批人正好三十多岁，年富力强，研究室的主任，大多是这批人。宋良骥虽然与他们参加工作的时间差不多，年龄也不相上下，但大学毕业的时间，几乎差了一个年代，因此他无缘“七君子”。

气动室是各室之首，设计一架战斗机，必须先由他们勾画出外形气动布局，计算出飞机的性能参数；其他研究室根据气动布局的要求，设计各分系统。设计出的战斗机，符合不符合未来战争的需求，这就要看气动室的这帮人，是否具有前瞻性、创造性。世界上的著名飞机设计师，清一色的都产生于气动布局专业。所里现在有十几个研究室，要培养的技术尖子只有七个，多数室轮不上；但再少也少不了气动室的。领导们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推荐人选时，都提到了气动室的主任王百寿。

王百寿是浙江诸暨人，1924年出生，1949年毕业于厦门大学航空工程系，当过福州航空站的站长，空军工程部的副科长，601所组建的时候，特招来所担任气动室主任。一个不是搞飞机设计的，来所就担任要职，这肯定不是一般人。说来有一段故事。1957年底，我国从苏联引进了超声速战机米格19的全套图纸资料，定点东北A市生产。在“大跃进”的浪潮中，A市提出“工业生产翻两翻不够格，三翻四翻是中游，五翻六翻是红旗”的奋斗口号。102厂自然不甘落后，提出全年产量翻六翻。落实到班组就更离谱了，有的小组居然提出要翻三十翻。这种追求数量不讲质量的做法，直接导致生产出来的零部件质量恶劣，生产了三百架米格19飞机，只有一架合格。整个飞机制造厂，就是一个十足的“养鸡场”。王百寿作为先期到厂学习维修的技术骨干，对299架不合格的飞机，一一做了检查。问题触目惊心，普遍的是后机身温度高、地面试车就烧坏了机尾罩；液压系统跑冒滴漏，停放两天，地下就是一摊摊油，如果飞起来，加上压，油气就会跑得更凶，直接导致操纵失灵；襟翼滑轨变形，放不下，飞机根本减不了速，不发生事故才见鬼了。米格19的技术都没有吃透，就盲目生产，还片面追求数量，造成后遗症一大堆。他气愤地找到厂领导，要求停产整顿。不少车间主任、班组长知道此事后，要拔王百寿的“白旗”，幸亏他是现役军人，躲过了这一劫。他连夜赶回北京，向空军领导反映。领导听后脑袋发大，这样的飞机谁敢飞？于是，和三机部紧急磋商，严令102厂停产整顿，并派出联合专家组，由王百寿带队，对飞机存在的一系列问题，进行整改。王百寿和专家组的成员们一起，用了半年时间，提出了改进意见，终于解决了问题。他一战出名，破格晋升为大尉。国防工办的领导看中了他，把他要到了新成立的601所。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干才，如果加以修琢，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飞机设计师。

**分工熊志丹找他谈谈。

熊志丹来到气动楼主任办公室，看见主任王百寿和副主任陈光正在看书。办公室不大，只有一个开间，十三四平方，两张办公桌和四个资料柜，就把这有限的面积，挤得满满当当。熊志丹敲敲门，王百寿、陈光一下从书中惊醒，连忙站起来，向熊志丹致脱帽礼。熊志丹点点头，对王百寿说：“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副主任陈光听后，立即对熊志丹、王百寿说：“老总、主任，你们谈。”说完就往外走。

“跑什么，我又不是老虎。”熊志丹立即拦住了陈光，笑着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两张办公桌的短边，用右手掐了几下脖子，继续对陈光说：“外面冷风号气的，屋子里多暖和。你看你的书，我们谈我们的事，互不影响嘛！”

“你的脖子怎么啦？”陈光坐下来，问道。

“老毛病了，不过这几天，越发僵硬。”熊志丹把脖子又扭了扭。

“这是书看多了，你要注意劳逸结合。”陈光还真分析到了点子上。

王百寿给熊志丹泡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放到他面前，然后坐下来，问道：“老总，什么事？”

“你们都听说了吧，所里考虑要挑选七个技术尖子，重点培养。”熊志丹说完喝了一口茶。

“听说了。”王百寿如实回答。

“**们考虑让你参加。”熊志丹直奔主题。

“谢谢领导的关心！”王百寿有点激动。

“以后行政上的事，就交给陈光，你在气动上好好钻一钻。”熊志丹对王百寿讲完之后，问陈光：“有问题没有？”

陈光站起来，胸脯一挺，对熊志丹说：“保证完成任务。”

“钻研哪个方面的问题？”王百寿马上就来了兴趣。

“我们干什么，就要学什么，钻什么！米格21的图纸复核、各部件的地面试验，马上就要开始，不出半年，就会移交工厂试制，但还有十几个问题需要搞明白，牵涉到你们气动，就是一个，机翼的弹性究竟有多大？你要搞个分析。”熊志丹交代任务。

“就我一个人？”王百寿认为力量有点单薄。

“我们不会让你单打独斗，我们会请北航、南航、西工大的教授定期来所，给你们上课，一起研究。”熊志丹列出了技术尖子享受的优厚待遇。

王百寿听后，并没有惊喜，他想了想，试探着对熊志丹说：“熊总，如果是这样，我不能参加。”

天上掉下的馅儿饼，他竟然不要，令熊志丹大为不解。他睁大了眼睛，问道：“为什么？”

王百寿笑了一下，也不作解释，对熊老总说：“我推荐一个人。”

“谁？”熊志丹连忙问道。

“宋良骥。”王百寿直接了当。

“他还嫩了点。”熊志丹不同意。

“压压担子，不就成长起来了。”王百寿给出了理由：“你不是一直也在培养他吗？！”

“我对年轻的同志可没有偏向。”熊志丹当即否认。

“算了吧，一年多前，空军打下美制F101战斗机，第二天，你就派他赶往福州，分析残骸，他学了多少东西？！北航、南航、西工大，每次召开专题研讨会，哪次不是派他参加？你给他开了多少小灶！”王百寿揭短。

“那你就撂挑子啦？”熊志丹责问他。

“哪能呢？！”王百寿认真的对熊志丹说：“老总，你请这些教授来给我们讲课，这是天大的好事。这样难得的机会，我哪会放过？！你想想，教授给我们上课，宋良骥肯定不敢来；而给他讲课，我和陈光朝那里一坐，教授能赶我们走吗？”

“噢——你这家伙阴险、阴险。”熊志丹笑了起来，伸出指头，点着点王百寿，说道。

“我这是墙壁上凿窟窿，一灯照两家！”王百寿笑着说。

“熊老总，你就准了吧，我们也沾沾光。”陈光帮忙求情。

“准了！”熊志丹站起身，两手一拍衣襟，准备离开。

“谢谢老总！”王百寿、陈光一起站起来，几乎同时喊出了口。

他们两人送走熊志丹，当即就把宋良骥找来谈话。只听见门口响起了一声洪亮的报告声，接着宋良骥就虎虎有生的走进来，向两位主任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良骥同志。”王百寿主任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直着腰板，正襟危坐，看着他。

叫我良骥同志，这么庄重！宋良骥顿时感到今天的谈话不一般。

“组织上考虑让你进入技术尖子的行列，这回该高兴了吧！”王百寿主任还是老习惯，开门见山。

宋良骥听后，脸上立即堆起了笑容。他胸脯一挺，大声回答道：“我感谢组织，感谢领导！”

“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王百寿主任一脸严肃。

“你小子不能光是嘴上感谢，要拿出实际行动来？”副主任陈光笑着插话。

“什么任务？”宋良骥的身子微微前倾，问道。

“攻克机翼的弹性问题。”王百寿对宋良骥说完，收回目光，对陈光说道：“这可是我们气动室摸底工作的最后一道难题。”

“两位主任，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你们报告，我有一道更重要的课题。”宋良骥郑重地对他们说。

“你小子又耍什么花样？”陈光知道他一向思想活跃，鬼点子多。

“战术、技术与气动布局。”宋良骥说完又解释了一句：“东风113失败的原因，一直困扰着我；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原因就是我们脱离了实际。”

“所以，你要研究它。”陈光冷笑了一声。

“良骥同志，如果你不研究机翼的气动弹性，是当不成技术尖子的。”王百寿直言相告。

“我选的课题，比分析机翼的弹性更重要。”宋良骥据理力争。

“甘蔗没有两头甜。”陈光指出了厉害。

“实在不行，我就、我就——”宋良骥说不下去了，他实在难以割舍。

“不识好歹！”陈光听懂了他的意思，斥责了一句，继续说道：“这个名额，来得多不容易，我门室只有一个，是主任让给你的！”

“啊！”宋良骥惊讶起来。

“你回去慎重考虑一下。”陈光给了他考虑的时间。

宋良骥正准备告辞，不料王主任对他招招手，说：“你说说清楚，你的课题重要在什么地方？”

“明天上午，我们准备开一个小组会，讨论这个问题。我先给两位主任汇报汇报，请你们帮我把把脉。”宋良骥在回答正题之前，先谦虚一番。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机响起来了。

王百寿主任拿起电话，客气的问道：“请问，你是哪里？”

陈光看着王主任。

“哦，领导，你有什么指示？”王百寿用手捂住话筒，对宋良骥说：“你先回去，我明天参加你们的小组会。”

宋良骥向他们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