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结构室按照所里的要求，把所有办公室的桌子作了调整，张倩和孙枢聪所在的机身结构设计组也不例外，全组十二号人的办公桌拼到了一起，对面坐。“坐大桌子”，他们没有感到有什么冲击，因为他们室进入技术尖子行列的是室主任，主任坐“小桌子”天经地义。不过刚刚对面坐，他们还是有点不习惯。一个坐在张倩对面的小伙子，转过头对大家说：“我们这样办公，有利有弊。”

“你说说看。”一位老设计员对他说。

“优点是热闹，缺点是容易分散精力。”小伙子说出了优缺点。

“各干各的，分散啥子？”孙枢聪不以为然。

“对面坐个漂亮的姑娘，不分神才怪嘞！”小伙子的话，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孙枢聪也跟着笑了起来，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明显就是朝着张倩来的，张倩头一抬，轻蔑的对他说：“你有本事也去坐‘小桌子’，跟我们在这里凑啥热闹！”

“哎喓，都是刺玫瑰，碰不得，碰不得。”小伙子认栽。

就在他们说笑间，他们组的组长从门外走进来，还没有落座，就对张倩说：“张倩，你到气动组把复核的气动数据拿回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宋良骥脚踏两只船，张倩最不愿意见的人，就是他，可组长偏偏让她去。她没好气地说道：“我刚刚算到一半，没空。”

“孙枢聪，你去。”组长转而叫她。

孙枢聪就更不愿意去了，宋良骥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她，如果她去找他，不是没皮没脸吗？！“我更没有空。”

坐在组长旁边的副组长，是个老好人，他耐心地对她们俩说：“去吧，如果气动组的数据有变动，你们算了也白算。”

“他们错了，你找他们去。”张倩还讲出道理来。

组长就没有副组长那样的好脾气，他站在那里，瞪着她们俩，冷冷的说道：“我还叫不动你们啦？！你们两个一起去。”

事情越搞越糟。自从昭陵事件后，张倩就和孙枢聪成了仇人。张倩心里认为，孙枢聪表面上规规矩矩，暗地里鸡鸣狗盗，第一次见面就与宋良骥拉上了手，相当会勾引男人。孙枢聪则认为，我与你已经讲好，你又反悔，不仁不义。你不爱他，你哭啥？这种夺夫之恨差点让孙枢聪撕了张倩。这几天，她们谁也不理谁，过去的好朋友现在成了冤家。组长让她们一起去气动组，还不如杀了她。

张倩冷冷地说道：“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们两人必须一起去。”组长不知道她们两人的内幕，但他的权威刚才受到了挑战，他必须坚持；他要让她们知道，什么是服从命令。

张倩和孙枢聪气呼呼地站起来，走了。

由于孙枢聪靠门近，她先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拉开了两三丈的距离，来到了气动组。孙枢聪站在门口一看，气动组也变了样，七个人拼成了一张大桌子，集体办公。她问对着门坐的小廖：“你们组长呢？”

“喓，是孙姐，你问哪个组长？”小廖站了起来。

“哪个组长都行？”孙枢聪说道。

小廖指着坐在中间位置的一个胖小子，对孙枢聪说：“这是我们周副组长。”

“周副组长，我是结构室的，我们来拿复核后的数据。”

周小舟站起来，挠着后脑勺，说道：“我刚上来，还不知道，你要去问我们组长。”

“你们组长在哪里？”孙枢聪问道。

“隔壁。”周小舟说完，就坐了下来。

孙枢聪转过身，迈了两步，就到了隔壁的办公室。哎喓，好阔气，好大的一间办公室，就只有一个人办公，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定睛一看，坐在那里的居然是孟良柱。她一下释然了，惊呀的叫起来：“老乡，你当上了‘七君子’，也不请客。”

“请什么客，这都是他们让我的。”孟良柱站起来，谦虚的说道。

“谦虚啥，你的钻劲，在我们老乡当中是头一份。”孙枢聪四顾看了看办公室。

“请坐，请坐。”孟良柱相当客气，起身为她倒了一杯茶。

孙枢聪来到他的办公桌前坐下，接过茶，说：“你的办公桌这么大？！”

“我搬来了我原来的桌子，后勤非不让，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有什么意义。”孟良柱还是那样谦卑。

“意义大了，这是领导想刺激我们，向你们看齐。”孙枢聪有意拖延时间，想让张倩去面对宋良骥。

门外，张倩站在走廊上，听到他们说话，相当不自在。她既不愿意见孟良柱，更不愿意见宋良骥，问题是，总站在那里多尴尬。退吧，气动组那帮人见了多不好，像是一个做贼的；进吧，前面就是孟良柱的大门，她懒得见他那双贪婪的眼睛。张倩头一低，正准备匆匆而过，那晓得，孟良柱的眼睛贼得很，一眼就看见了她，连忙站起身，问道：“张倩，你也来了。”

“来办点事。”张倩无奈，只好回头与他打招呼。她看了看孟良柱的办公室，心里也吃了一惊，“七君子”好威风。

孙枢聪要的就是张倩的这句话，她说她来办事，正好让她去见宋良骥。

那晓得，孟良柱见了她，就丢不开眼，连忙来到门口，问张倩：“要办什么事？”

“你们的气动数据复核好了吗？”张倩希望从他这里拿到，省得去见那个花心萝卜。

“哎喓，不巧，那是分组前的事，你得去找宋组长。”孟良柱的眼睛直盯着张倩。幸好，他背对着孙枢聪，她看不见，免得她笑话。

张倩讨厌孟良柱这样看她，想急于办完事，尽快回去。她问孟良柱：“宋组长到什么组去啦？”

“前面，战术、技术与气动布局组。”孟良柱给张倩指了指。

张倩走出了一丈来远，才说了一声再见，头也没有回。

孟良柱望着她的背影，楞在那里。

“老乡，你傻啦？”孙枢聪的心里，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马上取笑与他。

孟良柱转过身，讪讪的说：“我怕她找不到。”

张倩又走了几步，抬头一看，前面的这间办公室门口，不正挂着“战术、技术与气动布局组”的牌子吗？！她小心翼翼地往屋里一看，一张拼起的大办公桌前，坐了七八个人，正在开会，那个傻瓜还在自鸣得意的讲话。她立即退后了一步，心里想，我舔着脸去找他？没门！

她不想听宋良骥讲话，无奈就在门口，不听也不行。

只听见，宋良骥说道：“我们组目前有两项任务：一是要在摸透米格—21飞机的同时，以该机作为蓝本，进行战斗使用分析、基本性能分析、气动布局分析和参数选择分析，为我们自行设计战斗机做好准备。二是要打好基础，每个人都要确定研究课题，开展‘四论证，三研究’。‘四论证’就是使命任务论证、战术技术要求论证、发动机选择和指标要求论证、武器系统要求论证。‘三研究’就是要进行性能计算、初步总体布置、战斗使用研究，摸索出一套战术技术论证、气动布局和性能分析的方法。”

放着“小桌子”不坐，偏偏要坐这“大桌子”，纯粹一个傻瓜。张倩不想听下去了，正要往回走，只听见，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同志，你找谁？”

张倩吓了一跳，回过神，心眼儿一动，立即对他说：“我找谢平。”

那位同志到办公室门口，说了一声，“谢副组长，有人找”，就走了。

谢平急匆匆的走出来，见是张倩，冷冷地说：“是你啊。”

“谢哥，恭喜你，当上副组长啦！”张倩热情的说道。

一个寡情薄义的人，谁要你来恭贺！谢平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淡淡的问道：“什么事？”

他怎么会对我这样？我也没有得罪他。张倩自讨了个没趣，一下红了脸。她真想马上离开，连忙说：“我来拿复核后的气动数据。”

“你等着。”谢平转身返回去，对宋良骥说：“老宋，结构室来拿气动数据。”

只听见宋良骥回答说：“没有变化。”

空口说白话，那怎么行？！张倩在门外说道：“那也要给我写个东西，我好回去交差。”

宋良骥一听是张倩的声音，连忙走出来，对张倩说：“快进来坐。”

“快写！”张倩最不愿意见他，还是招来了。她都没有正眼看他，便催促说。

“马上，马上。”宋良骥转身返回去，迅速拿出一张公文纸，写了一行字，出来交给她。

“这个不好使，盖上公章。”张倩接过来，看了一眼，又塞给他。

宋良骥连忙转回去，从保密柜中取出新刻的公章，正正规规的盖上印，走出来，带着笑，讨好的对张倩说：“让你久等了，给。”

张倩没说话，从宋良骥的手中，“唰”的一下，抽出回函，转身就走。

有句老话，叫做冤家路窄。还不到一个月，宋良骥和张倩、孙枢聪又见面了。

这次是所领导和相关专家，来评审结构室翻译的米格21的结构设计图。评审设计，对于各个室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何况这是图纸移交工厂前的最后一次评审，规格就更高了。出席评审的所领导有总设计师黄志千，副总设计师熊志丹。专家由相关科室的领导和“七君子”组成。宋良骥也参加了，不过他是作为前任气动组长参加的，会议桌上，没有他的座位牌。

没有座位牌也就罢了，偏偏他又与孟良柱坐在一起，一个是正式的评审专家，一个是列席，这令宋良骥的脸往哪儿搁？

评审会设在结构室的会议室，第一场就是评审机身的结构。前机身的结构是张倩负责翻译和复核的，后机身的结构是孙枢聪。她们两人先后来到会议桌前的挂图旁，做了详细的汇报，然后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打开笔记本，握着笔，聆听各位专家的点评。

应该说，她们两人向各位专家的汇报，条理清晰，思维缜密。

黄志千作为评审组的组长，坐在会议桌的中间，评审会自然由他主持。他对在座的各位说：“我们看也看了，听也听了，大家说说，怎么样？”

熊志丹、王百寿等几位重量级的人物，先后发了言。因为这是苏联人设计的，结构上找不出什么毛病，他们就翻译、复核和图纸的规整度，作了点评，大多是肯定和溢美之词。最后就剩下孟良柱和宋文骢了。黄志千竟先点了孟良柱的名：“良柱同志，你也说说。”

宋良骥被边缘化了，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烧。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我是来学习的，我赞同大家的意见，没有什么要说的。”孟良柱说得十分得体。

“大家还有什么？”黄志千没有点宋良骥的名，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是列席。

大家纷纷回答说：“没有。”

本该散会了，偏偏宋良骥无事强出头，他看着天花板，说道：“我说点儿意见。”

“请讲。”黄志千不愧为大家，善于倾听各方的意见。

宋良骥板着脸，说：“我同意各位领导、专家，对翻译和复核的评价，只有一点意见，仅供参考。”

“你就别客套了，直接说。”黄志千发了话。

“米格21的结构设计无可挑剔，但考虑到我国的材料，性能比苏联的要差一点，特别是飞机蒙皮使用的铝合金，强度低了一个级别，是不是考虑隔框不动，增加桁梁、桁条的密度。”

王百寿主任听后，立即表态说：“这个问题提得好，设计要根据我国的实际情况，加以调整，建议结构室下来重新计算一下，考虑个方案。怎么样？”

结构室主任回答说：“好的。”

“考虑什么？画蛇添足。”熊志丹一下否定了宋良骥的意见，大家看看熊志丹，又看看宋良骥。

宋良骥的脸一下红了。

哪知道熊志丹的境界更高。他说：“如果加强桁梁、桁条，必定会增加飞机的重量，影响性能。我们就是要用原设计的材料强度，去倒逼工厂和材料研究单位，研发新产品。如果不逼他们，我们的航空制造水平，什么时候能赶上人家？！”

真知灼见！大家纷纷点头赞同。

“我同意志丹同志的意见。”黄志千表了态。他接着说：“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领导和专家们纷纷表示没有。

“今天的评审就到这里，散会。”黄志千说完，站起来，往外走。

真不该多嘴，宋良骥的心里很后悔。会场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慢慢站起来，红着脸向外走去。

“自作聪明！不说话，没人把他当哑巴。”宋良骥前脚刚出门，孙枢聪跟着就发难。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张倩一边卷着图纸，一边轻蔑地朝着宋良骥的背影说。

她们俩有了难得的一致。

接下来的几场评审会，领导照例没有点宋良骥的名，他自己也知趣，默默坐在那里。他与孟良柱一比，自觉矮了许多。参加这个会，真难受。

他这么努力，还落得这个下场，怎么不令人悲哀？！

一个人，如果不按领导的意图办事，被冷落、被边缘化，那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