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表白

栾少学走了，他是跑出去的。

沐清也走了。

偌大的教室只剩下李沛泽与绍雨玲。

就在这一天，绍雨玲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应该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样再被照顾了，她应该走出去，去外面世界的风雨中磨练。

她羞愧，连自己最好的朋友也帮助不到，她的力量很弱小，甚至不能像栾少学那样找到志同道合的同志帮忙。

“不用自责，世间很多事本就是你做不到的。”李沛泽突然近步走到她面前。

绍雨玲只感觉他宽大的胸膛就横在自己眼前，五年前他和栾少学还差不多一般高，如今他长得这般高大，不知道是不是穿长衫的缘故，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得多。

自己本是插班生，因为舅舅的原因教育经历提前了三年，对方已经是成年的男子汉了，不似自己这般只是花季少女。

“你知道吗？从和你做同学的那一天，我就没把你当做小妹妹，我一直幻想你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如今我看到了。”

李沛泽说着撩起绍雨玲垂在额前的秀发，仔细端详着她这一张洁白无暇的面庞，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绍雨玲还没来得及羞涩，心头便如小鹿般乱撞，原本白晰的脸上瞬时蒙上了一层红润。

阳光洒入宽敞的教室，暖暖的。

花季是一个纯洁美好的年代，花季是一个适合告白的年代。

绍雨玲不乏对花季告白的期待，然而那只是模模糊糊不真切的幻想，当这一切即将破开那一层氲氤，真切的来到现实的时候，她又有一点点害怕。

真的可以吗？

李沛泽在四人中最年长，当年他说出要保护她们的话时，绍雨玲当时觉得自己进入了保险箱一般安全，那种安全感无以伦比，无可替代。

然而……

五年过去了，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十岁孩童，她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一种东西叫安逸，如果一直让她做那个绍宅里的大小姐，恐怕她永远不懂得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

这五年里，她经历得很多，在她为数不多的成长岁月里，她第一次知道有些人十几岁就要负担起家庭的重担，那些码头的搬运工，那些工坊里仅能糊口的孩童，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那么他们连成长也是一种奢望。

这就是这个世界，这个充满无数可能，却又满是痛楚的世界。

“我喜欢你……”

那句话终于来了，但是绍雨玲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她已无力去听后面的话了，突然她觉得栾少学与李沛泽之间的争吵是必然的。

正如李沛泽不能去革命一样，栾少学也不可能安逸，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来吧，和我在一起你会幸福的……”

李沛泽很真诚。

绍雨玲相信这种真诚，因为她相信身为校长的舅舅不可能去宣扬她上海滩黑老大女儿的身份，李沛泽的身家也算不扉，在当地。

“我们可以这样相爱吗？”

十五岁的绍雨玲问出了一个不该是她这种年纪该考虑的问题。

“为什么不呢？”

绍雨玲没有回避，她仰起头，直面李沛泽的脸，平淡地说：“如果我们可以这样安逸的相爱，那沐清该怎么办？”

“……”

洒满夕阳的教室再一次沉寂了。

李沛泽突然觉得以自己的学历与年龄居然回答不了小师妹的问题，如果他说是，那么真的置沐清于无物，如果说不是，那么他又拿什么去和一个军阀对抗？

李沛泽的家不过是当地的中产，虽然相对于贫苦人要好太多，至少别家会担忧吃不上饭，但是李家不会，关起门来过日子可能会好些，他真的不能拿身家性命去赌栾少学口中那个美好的未来。

“也许……人人都吃得上饭的日子真的是一个大同社会……”

李沛泽这样低吟着，却巧妙的回避了绍雨玲的问题。

是啊，这样的问题李沛泽回答不了，而栾少学个人的抗争看起来也似乎不那么牢靠……

五年时光，绍雨玲从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成长为少女，头脑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复杂，在经历人生中第一次表白之后，她思考的东西反而更多了。

这个表白注定没有回应，四个好朋友里，在一个无奈给人做小，一个奔跑出去寻找理想的时候，她又怎么能答应其中一人的求爱呢？

至少这个的求爱在她的眼里是不道德的，即便答应了也不能安心，可是心里真的很复杂呀。

带着这种不安，她回到宿舍。

好在现实并没有让她的不安持续多久，刚刚回到宿舍没多久，门便被敲响了。

绍雨玲慢慢打开房门，出人意料的，敲门的居然是舅舅，他不像平日里表现得那样淡然，眉头紧锁似有心事。

绍雨玲把舅舅让了进来，这位连自己父亲都敬畏的学者表现出不一样的焦虑。

“你父亲来信了。”张凡程说。

绍雨玲的思绪还没从人生的初次表白中完全回过神，只是面无表情的应道：“哦，信里说什么了？”

“他要我送你回上海。”舅舅也一改往常嘴角常挂着淡淡笑容的模样，平静得有些过头的地说。

“我不回去。”绍雨玲撅着嘴说。

对这个答应，张凡程并不意外，五年来虽然他没有直接照顾外甥女的成长，但是这个小姑娘成长的轨迹映在他的眼里，他知道，这五年来她是快乐的。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绍雨玲在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显得多么不情愿，仿佛只是知会一声态度，表现出了完全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沉静。

“其实是你父亲对我的一种保护，你知道的最近的湖南有些乱……”张凡程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要他这样的进步学者委婉的表达某种意思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在想有些事该怎样告诉一位青春期少女才能令她接受。

“全国哪里不乱？”少女出人意料的镇定，在某种程度上，一件是沐清要嫁给军阀做小，一件是李沛泽的求爱，不论哪一件都够她心烦上一阵子了，至于国事她一直很关心，可层出不穷的理论学说和革命论调让她难以辨明哪一种才是最能接受的。

李沛泽是支持民族资产的，栾少学就比较激进，他念念不忘的共产主义到底是一副什么样子，不是一个15岁少女能够相像的。

“不管怎么说，你的家在上海，你该回去的。”张凡程语重心长地劝道。

“回去了能怎样？”

五年的不算短，这么长的时间里，绍雨玲几乎忘记了上海是个怎样的存在，那些旧日的胡闹的日子已经成了她不愿提起的回忆，如今那些事物突然要成为现实扑面而来，她愣住了。

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在上海还有个家，还以为这里的快乐与暖阳可以是一辈子的美好，然而对于一个少女来说，一辈子太长。

“你父亲这些年很不容易，他立志改邪归正，去年为了对抗军阀支持北伐军，贴上自己的家产组织工人武装起义，虽然失败了，但是他的精神很可敬，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样子了，你要学会去爱他。”

“你说他？”

绍雨玲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心狠手黑，只知道利用工人赚钱的父亲居然会真的做到倾家荡产支持工人运动？

依着文益中学的学风，除学业外，时政、社会这样的新闻也是要阅读与讨论的，尽管这些课程不大见正规教材，但是在文史、哲学之类的课上总会灌输相应的内容，所以绍雨玲对工人运动并不陌生。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之后，红色革命、工人运动已经成了时尚名词，有些人一直在宣传，中国必将走红色之路，这其中就包括栾少学，他是红色革命的坚定拥笃者，他曾在好友们中间宣扬，中国必将走红色路线，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

绍雨玲也是进步的，只是她没想到在自己接受表白的那一天，听到父亲也是工人运动的支持者这样的消息，而且从舅舅的口中得知父亲很有可能是领导者。

那么父亲有没有能力救沐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