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声1

华北平原，保定市，1930年夏。

罄声，升腾的燃香青烟，虔诚的信众甚至拥堵在庙外膜拜。大慈阁顶层突然飞出物品，随风散开飘落是传单，有人怕被砸到似的慌忙退离，有人扬手乃至跳起来迎接，附近的警察随之吹响警笛。

杜子骏与小伙伴停止玩耍，好奇地垫脚望去，只见几名学生出现在大慈阁正门台阶上，其中一人在大声宣讲，七八名警察飞奔过去。大慈阁是一座久负盛名的寺庙，十年前还是保定城内的最高建筑，与其背靠背有一座关帝庙，庙门少见地朝北开。警长喊道：“你们两个去关帝庙堵截，别让上面的人跑了。”

人群大乱，杜子骏与伙伴们看得愈加起劲，有人好心地呵斥道：“小孩子凑什么热闹，还不赶紧回家！”他们才一哄而散。

杜子骏钻进胡同七拐八拐绕行回家，猛然看到三哥杜子强迎面跑来，还不待开口打招呼已到近前。杜子强像脱背心似的脱下校服，顺势将帽子裹在里面，在扳转杜子骏的身体同时，将衣服卷塞进他的怀中，然后勾肩搭背低声道：“别出声。”

在尾追的2名警察跑过去后，杜子强拉杜子骏拐入另一条胡同，这才开始大喘粗气。

杜子骏仰头问：“你又打架了？”

杜子强笑道：“去马号，想吃什么只管说，我请客。”

“马号”原是毗邻直隶总督署的官办驿站，在1909年废止后逐渐形成商业区，既有大商号，也有杂货摊，还有打把式卖艺说书算卦的，当然缺不了各种风味小吃，杜子骏的嘴很快就被塞满，双眼热切地望向下一摊，杜子强豪爽地付钱并畅快地吃着，他俩没有发觉大哥杜辉擦肩而过。

其实，兄弟三人出自同父异母，11岁的杜子骏在读小学，随生母定居保定；15岁的杜子强入学保定省立第二师范学校，父母常住天津，他每月要到保定杜宅领取零用钱，也就与杜子骏日渐亲近；28岁的杜辉在北平四存中学任教，生母早逝，二弟留守在原籍蠡县。

杜家大哥很早就外出求学谋职，甚至将原名杜子学改为杜辉，他与三弟、四弟并不熟悉，也就谈不上兄弟感情，不过，他不打招呼甚至压低礼帽擦肩而过，主要是身负秘密使命，只因在三个月前即1930年5月，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不满蒋介石暗藏私心的整编裁军，便联手发起波及全国的中原大战；6月，顺直省级委（含平津及河北省）将保北中心县委改组为保属特委（保定特别区委员会，下设保定、石家庄市委），以执行有关“全国各地迅速准备武装起义”的决议，杜辉作为特派联络员从北平来到保定。

南行穿过马号向右转，便是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先后坐镇的直隶总督署，大门两侧各竖一根高耸的旗杆，1920年曹锟创国内先河用进口水泥替换木质旗杆，甚至加高至十丈五尺，不仅超越大慈阁，还高过京城“前门楼子九丈九”，尤其曹锟于1923年贿选后，“越制”的保定大旗杆更是名扬全国。

杜辉只是将大旗杆作为接头地点，因为独自逗留也不会引发关注，对方是保属特委联络员范知然，的视线交接后，两人默契地一前一后横穿马路，在走到莲池公园门口时已自然地并肩而行。

莲池公园颇具南方园林风格少见于北方，自清乾隆以来有诸多名人留下足迹，虽于1900年惨遭八国联军洗劫，仍于1903年被袁世凯当作恭迎慈禧的行宫御苑，1921年改为公园对外开放，时任民国总大统徐世昌手书“古莲花池”匾额，园内办有莲池书院、直隶图书馆等，既是文人雅客修学唱和之所，也是权贵巨贾附庸风雅之处，若密探跟踪而至会显得很突兀，因此杜辉选择在这里密谈。

“怎么晚了？”范知然谨慎地问。

杜辉抱歉道：“顺路在大慈阁看了一下飞行集会（迅速集合并疏散的集会）。”

范知然问：“看到子强吗？”

杜辉这才知道三弟已是同志，他说：“没看到。”

范知然松了口气说：“这小家伙很机灵，你没看到就是好消息。”

其实，在大慈阁抛撒传单的正是杜子强，他之所以选择顶层，只因传单会随风飘散的范围更大，但撤离的难度也会加大，所以，他特意身穿校服以免老百姓认为警察在抓捕小偷，最终借助四弟杜子骏才躲过一劫。

杜辉叮嘱道：“我的身份不要告诉子强。”

范知然说：“放心吧，即便不是出于保密原则，在目前情况下也不能告诉他，唉，已有30余名学生和工人被捕了。”

杜辉掏出5块银元说：“最近去下面转了一圈，只剩这些充作营救费吧。”

范知然只取走3块银元，他痛惜道：“他们均是中坚力量，损失太大了。”

杜辉虽然面色黯然，但语气坚定道：“这是革命的必然过程！”

范知然执拗地说：“不过，也应具体分析过程问题。”

杜辉不解且狐疑地问：“你指的什么？”

范知然说：“我感觉目前有些像三年前，嗯，怎么说呢，有些像三年前的左倾盲动主义，乃至更为激进冒险（史书定义为左倾冒险主义）。”

杜辉猛然扭头盯着对方，在尽量舒缓情绪后说：“既然已经作出决议，就应坚决执行！”

范知然愈加执拗道：“这是当然！但对于以夺取城市为中心任务的问题，我仍保留个人意见，若有必要的话我会上书最高上级，毕竟平原地区有着自身特点，尤其保定毗邻反动军阀极为重视的平津，不论哪一方登场，为保住正统权威的象征，均会一方面在城乡深耕密植，一方面不惜大开杀戒，仅就目前情况而言，不论学运、工运还是武装斗争均无异于鸡蛋碰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