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20年8月25号，等待活检穿刺结果。

（一）等待是一种折磨。

此刻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距离穿刺出报告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到底是不是癌？

我所在的这座江南长江边古老的大都市，大早空气就烧了起来。

2020年，自打年初新冠状病毒疫情爆发以来，总觉得那天都是阴阳怪气的，阴阴森森的，雨也很大，疫情接着洪水，从年初起，中国大地的天气就一直这么闹腾着，而进入到八月，雨才稍微消停一下，气温就噌地一下窜上去了，热、湿热、腻湿热。那年的天，完全没有章法。

而我这几个月以来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着实令人烦。

此刻，我坐在家门口江边公园的一个凉亭里，目“空”一切的望着不远处橙黄色的江水向东而去。

江对岸，一座宏伟的新城，正在轰轰烈烈的建设，我是这个新城的规划师，往常我坐在这个凉亭里，望着对岸那个正在建设的庞大城市躯体，总有几分得意。而此刻我却木然地看着骄阳在树梢头任意地弹着跳着，时不时闪来一道刺眼的光。

穿刺报告是可以在手机APP里查的，医生告诉我今天下午可以看到报告，我无法呆在狭小的房间里，面对这个艰难的宣判时间。

这会儿是最热的时候，而我却感到浑身阵阵发凉，额头上明明是热出来的汗，可我觉得那是冷汗。

从昨天下午做完前列腺活检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这种等待仅仅用煎熬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寝食难安，坐立不定，除了活检带来的创伤疼痛，更多的是想着穿刺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不是癌？幻想着一千个可能与一千个不可能，此刻与其说是煎熬，不如说是有一种即将要跌落滚滚长江的恐惧。

我斜靠在凉亭的美人靠椅背上，过一会就刷一次手机里的那个该死的APP，每刷一次，心都怦怦地想要跳出嗓子眼。在刷屏等待的空隙，昨天下午去做穿刺的情景，总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昨天下午我去做活检时，在医院做前列腺活检的手术室门口走廊里，已经等着五六个候检的人。我去时，正好那扇令人恐惧的门打开了。

“出来了，出来了，妈，爸出来了！”在走廊等待的两个女人，神色紧张地大呼小叫地急步迎上去，扶着那个颤颤巍巍走出手术室的老人，那老人脸色苍白，撇着腿，哈着腰，一步一步的挪出门，脸上五官全被疼挪了位置，龇牙咧嘴，呲哈、呲哈地吸气、出气。

医生朝走廊里喊“下午的2号是谁？”

“我。”坐在我前面，看起来还算是颇为壮实的老人，显然被手术室搀扶出来的老人样子吓住了，回答医生的声音几乎连我都听不到。他一边犹犹豫豫向手术室挪脚，一边嘴里还念念叨叨，“非做不可吗？非做不可吗？”

是啊，非做不可吗？等他出来，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真不想做这个穿刺，在这之前我逃避了四个多月，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个门前。

（二）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前天我不死心，来到省医院再次检查PSA，我怀疑是不是上一次做错了，可是结果出来，PSA9。31，比几天前还高了。说真的，当时我心里有些慌了。PSA指标10是一条红线，过了红线，前列腺癌的几率就比较高了。我开始意识到，不能再怀疑医院的检查错，要承认可能情况正向那个最不想发展的方向在发展，于是当天就在省医院又做了核磁检查。时隔四个月，这一次的检查结果提示有怀疑是肿瘤的异常信号。这不对啊？按说这个病发病很缓慢，如果四个月后检查显示不正常，那么四个月以前的同样检查，按说也是应该有提示的。

我把这个疑问提给了省医院的门诊医生，那医生撇了撇嘴，“他们，水平跟我们能比吗？”

现在回想起来，今年七月份在一家中医院去找一位退休返聘的老专家看病时，虽然整个看病过程也就是五分钟，但那位专家就说我四月份在那家台湾人投资开的医院做的核磁有点异常，他当时提醒我，如果他开的药，一周不起作用，就应当去做穿刺检查，恐日后口说无凭，他还在我的病历上写下“核磁有点异”，当时虽看得我心直跳，可我觉得，看了这么多专家，就你这一个专家说是，绝对的少数，我到底应该相信谁？

如此说起来，厉害的专家还是有的，但是，现如今这种看病的生态环境，搞的你没有办法去相信谁是有真本事的专家。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但是，不经过实践的证明，谁愿意相信那少数人呢？

（三）穿刺检查十分痛苦。

“3号，下午3号是你吧？在发什么呆？赶紧进来做准备。”那扇恐怖的门又开了，进去时念叨着“非做不可吗”的那个老哥，是弯着腰，用一只手捂着**挪出来门的。医生叮嘱他去办公室找一张软一点的凳子，坐半小时再起身，那是叫做压迫止血法。

不能提穿刺，很长时间以后，提到穿刺还有后怕，要去看心理医生。

进门，浓浓的碘伏和酒精味，废弃物塑料桶里，大把的带血纱布。

手术助理医生，指着一张二尺宽的检查床上，让我平躺上去。那位小医生一边命令我躺下，一边说，“两腿分开，腿，抬起来放在两边的架子上，对了，就这样，像妇科检查那样。”唉，这比喻，崩溃！我一个大老爷们，干的是城市规划，哪见过妇科检查？这是个在B超引导下的经会**穿刺检查，医生告诉我，根据我的核磁报告情况，要穿十六针。十六针？！听的我血都快凉了。

消毒、剃毛，局部麻醉，十六针，一次一针地打。穿刺枪的声音很像是步枪空扣扳机时，枪栓的撞击声，砰！清脆又干净利落，而伴随着这清脆又干净利落的声音，就是一下子刺心裂肺的痛。ⅩⅩ的，那个麻药真的不管用，难怪前面走出手术室的都是疼的那个模样。开始我还能紧咬紧牙关，使劲掐着自己的手指，数着打了几枪，可数到第八针时，实在数不下去了，太疼，不如聊点其他事，于是我就告诉医生，我说我当过兵，七九年对越反击战，我们连队牺牲了很多人，还有好几个重伤员，有断腿的，有半身瘫痪的，他们的伤痛应该比这个穿刺疼多了吧，聊着聊着十六针就全部打完了。我想以后医生应该告诉病人，别怕穿刺有多疼，想想战场负伤的人。当医生告诉我结束时，我真的起不来，只觉得头转的厉害。

当天就是血尿，非常严重的血尿，看上去整个尿都是鲜红色的，后来持续了将近一周，小便仍然有血，而且男人没有女人月经的训练，一次出血这么多，血常规检查提示贫血了。而穿刺带来的会**疼痛，持续了有两个月。

（四）该来的只会迟些来。

刷手机，一次又一次，今天，八月二十五号，下午，活检报告一定会出来。

在无数次的刷屏后，手机屏幕上终于跳出了报告，看到报告的瞬间，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用手把整个手机屏幕盖住，我不敢去阅读那段文字。我想是不是应该先祷告一下？可是我既不信教，又不信佛。管他呢，我把手机屏幕扣在一旁，先比划着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又把双手合起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其实，信什么和不信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疾病，无论你怎么祈祷，怎么祷告，结果都不会有变化，命运就在我的手里，想看也得看，不想看也得看，这会儿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拿出刚刚在报亭里买的一份《参考消息》，盖在手机屏幕上一点点的往下拉移，让那个报告的文字一点点的露出来，仿佛像是变魔术那样，我希望把那个可能的“癌”字给变走。我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我决定，如果报纸拉到最后没有看到一个“癌”字，我立刻把这手机扔到面前的长江里去，重新买一个新的，今天这个手机给我带来的心理刺激和负担太重了。

然而命运不是魔术，手机上的信息不是“参考消息”，一行、两行、三行，“癌”字没有出现。我的手有些发抖，心里有些莫名的兴奋，可是到了第四行，跳出了第一个那个该死的“癌”字。立刻，瞬间，我仿佛是被人用棍子狠狠地砸了脑袋，一阵眩晕加一阵空白，我觉得自己晃了几下，我放下手机，扔掉那张“参考消息”，仰躺在椅子上，让自己平静一下，再平静一下。我知道厄运是逃不过去了，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早来和迟来而已。

报告里一共八次出现“癌”字。十六个穿刺点，有五个穿刺点发现了癌细胞。结论是癌的危险度已经是中度偏高型，换句话说，这肿瘤在体内存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癌症，可怕的癌症，终究还是落到了我的头上。其实经过四个月的心理折磨，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当它真来的时候，脚还是会晃几下，头还是会晕一会。

我知道从此我的人生将要放弃点什么了，作为一个城市规划师，你可能有心，但也无力再去规划一座面向未来的新城了。现在，你要规划的是如何与癌症抗争。频繁地出入医院将会是未来人生的常态，即使你最想做的事情，都得先给抗癌让步，生命的健康将在这里出现拐点。

按照书上的描写，这会我似乎应该流点眼泪，可是当时我真的没有眼泪，我只是让自己目光放空，再放空地看着面前的长江，心里是一种不甘和无奈。

我拣起被我扔掉的那张《参考消息》，轻轻的擦拭着手机的屏幕，擦了又擦，擦了又擦，然后把手机放进了口袋。

我起身离去，眺望不远处的家，走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长江。

长江，还在滚滚东去。

对岸，那座城市仍然在建设中。

大杨树下，一对恋人，那么热，还紧紧地依偎在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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