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陈平计

登上白登山后的第二日，刘邦一直睡到几近正午，醒来后感到面颊发烫，浑身酸痛，起身走得几步更觉天旋地转，只得又回身躺了下来。之后一整天，没有走出树屋。

第三日，天空又飘起了小雪，雪花越来越密集大坨，到了下午竟成了鹅毛大雪，白登山变成一片惨白。匈奴人自来生活在苦寒之地，取兽皮畜毛为已御寒，这样的夜晚，对他们来说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苦的是南方来的汉军，他们何曾见过、想过竟然会有如此彻骨的寒冷。将士们在帐篷里挤成一堆，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干燥的东西都裹到了身上，仍然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第四日清晨，大雪稍有减缓，刘邦正恍恍惚惚间，听得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惨叫。

“匈奴攻来了？”刘邦惊醒，忙支起身问树屋门边的侍卫。

“回陛下……不是匈奴进攻。士兵衣服单薄，取暖之物不够……有……有人的耳朵、手指被冻掉了。”侍卫一边说着话一边牙齿打颤。

“手指掉了，如何打仗？”刘邦急道。

尽皆默然，刘邦身上围着白狐裘，兀自感到寒气凝身，更不用说对严冬厚衣准备不足的士兵了。

第五日，汉军粮尽，全军陷入绝望。

刘邦躺在马鞍堆成的卧榻上，双眼仰视屋顶。大雪将覆盖在横梁上的兽皮树枝压得瓷实，恍如置身墓冢，心里顿然升起一股悲凉之情。他侧身探出右手，“嗖”的一声，将放在身边的短剑抽出剑鞘。

这是一把三尺长的玄铁剑。剑柄红色，饰有珠玉，错有银色螭龙纹，锋刃泛着霜雪般的寒光，光影流苏，凸显出了剑身的两个篆字：赤霄。他曾用这把剑在大泽斩过白蛇，也从那时起，他的人生好似一夜之间鸿运当空，从一个并没有远大抱负的秦国地方小吏，慢慢的变成了封疆侯王，最后竟成了对天下万民生杀予夺执掌于手的开国皇帝，与早年的落魄潦倒浑然不可同日而语。抚今追昔，就在他自己都相信了自己就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将开创万世基业的时候，突然发现却要命丧于此。老天，真是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刘邦不禁笑出声来。那个他从来就看不起的蛮夷之邦，那个年轻的冒顿单于，难道，未来的天下，竟是属于他，大汉君臣都要折腰北拜……想到此处，刘邦不由得万念俱灰，屈辱与愤懑，加上极度的不甘，让他浑身颤抖如筛糠。他缓缓倒过剑柄，将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树屋门口的侍卫见刘邦神情古怪，急忙赶去禀报了屋外不远处营帐里的陈平。陈平快步跑过来，见此情境也不由得一惊，忙到：“陛下且慢！”

“陈平，你后悔么？”刘邦反问道，语气平静，眼睛仍然盯着屋顶。

陈平一呆，道：“后悔什么？”

“后悔跟了朕，最后死在这里。”

“呵！陛下多虑了，陈平自跟了陛下，就没想过后悔二字。”

“说实话。”刘邦右手挥出赤霄剑，指向陈平咽喉，目光如炬。

陈平也不躲闪，微笑着颇为自信的道：“陛下，我大汉绝不会亡于今日。”

“哦！”刘邦定了定神，还剑于鞘，坐起身来，示意陈平坐下说话。

陈平弯腰整了整地上的一块当作坐席使用的皮制马鞍，侧身端坐在刘邦榻前，拱手道：“陛下可知，昔日陛下只是泗水一个小小的亭长，却为何能战胜七国贵族拥立的项羽，成为天下之主？”

“非朕一人之力。萧何征兵筹粮、张良运筹帷幄、韩信决胜千里……对了，还有你，若不是你用计离间项羽与范增，汉军恐难走到今日。”

陈平摇头：“陛下，萧何、张良、韩信及臣等，虽都有功，但绝非挪定乾坤之因。”

“唉，这个，谁又能说得清，真就是老天之意啊！”

“对呀，陛下高明。人力终究有限，成事靠的就是天意也。大汉立国乃顺应天道之举，自然承运而行，每遇外敌，无论处境如何之艰难困厄，总能自强雄健，化危为机。”

“那……何谓天道。”

“日月之行，山海百川，无不为滋养万物而生，天道既然好生，必独爱大汉。前人云：维天有汉，鉴亦有光。寰宇万古暗夜，正是有了天汉银河之光，方才有如今的明丽绚烂。陛下，大汉之精髓，就在这一个汉字，汉人必将如银河一般繁盛闪耀，生生不息于天地之间。陛下，大汉天命绝不会止步于此啊！”

刘邦无言，沉默半响后，脑海里有一种豁然贯通的感觉，对一个隐藏在他内心多年的疑问，他似乎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他身边的那么多能力超群的人，为什么会一直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个并无出众才德，甚至还有点自私的街巷混子，最终从那些世代承袭，富贵显耀的七国贵族手里夺得这一片天下的原因。

“樊哙、周勃杳无音讯，粮草又尽，如果杀马而食，虽能多撑几天，最终却更入绝境。如何是好？”

“陛下莫慌，容臣好好想想。”

陈平走出树屋，呆立雪地。侍卫连忙拿来絮衣要给他披上，陈平摆摆手，他希望雪域寒风能带给他灵感，思谋出让汉军脱围的计策。

陈平缓缓走到木桩城墙前，往下探视。发现冒顿与他的阏氏带着一干随从正从远方策马回营，随从的马背后部挂着猎货。到得单于行宫处，冒顿抢先下马，然后亲自搀扶阏氏自马背落地，显得甚是关爱怜惜。

自汉军上得白登山，匈奴军再没发起一次进攻，但大车围成的锁链背后，始终有士兵在哨岗上严阵以待。

匈奴若要围歼汉军，只需大军强攻，四千余汉军只怕抵挡不了半日，如此苦苦围困却无任何行动，莫非是要招降？但陛下乃天子，岂能投降，否则还有何面目昭对天下？陈平蹙眉凝思，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棵枝丫上集满厚雪的大槐树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双眼，仿佛入定一般。

第六日，陈平又是一早起身，走到木桩城墙边。此刻天边血红太阳悄然探身，在一抹厚厚的云层里正犹犹豫豫往上攀爬。

往山下观望了半天的陈平伏下身来，抓起一把雪抹在嘴里，然后起身跌跌撞撞走向刘邦的树屋。

“可有良策？”刘邦一把拉住被饥饿折磨得摇摇欲坠的陈平。

“陛下，如今之计，只能降。”陈平有气无力地说。

刘邦愣了一愣，随即大怒：“朕乃堂堂大汉天子，竟投降那蛮夷胡虏？”

“陛下，不是真降，而是……”

陈平探身附到刘邦耳旁，悄声说了一通。刘邦绷紧的面颊肌肉开始缓和回弹到正常位置，神色变为平和，最后，脸上似乎竟然有了一丝喜色，左边嘴角翘起，略带嘲讽。

“也罢，只能这样干了。”刘邦一拍大腿。

“不知陛下可舍得？”陈平讲完计策，又直瞪着眼，举起手来，指了指刘邦身披的白狐裘。

“哎呀，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刘邦一把扯下白狐裘，旋即打了个冷战，颤抖着说道，“只是，这个管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