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七郡太守

北风掠过漠北呼啸而来，在远处的山谷间恣意游窜，每每与山壁相撞之时，激荡出巨大的轰鸣声，磅礴之势几如擂响战鼓。

上郡太守李广手执腰间长剑剑柄，正在他镇守的城楼上踱步巡视。

严冬将至，草原又将进入马瘦毛长的艰苦时节，为备过冬之需，匈奴南下打秋风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自上月始，长城一带各郡县屡屡传来御寇战报，其中损失巨大的不少。防患于未然，李广不得不加紧戒备，每日都要亲自登上城头巡视多次。不过，自李广在上郡上任以来，匈奴人摄于其威，袭扰却始终未见。这些年，汉军的铁蹄再未越过长城以外五十里，与匈奴的战斗皆以防守突袭为主，纵然如此，能守城不败的汉将也只李广一人。朝廷逐渐了解了李广的能力，便将其在边关各郡县间调来调去以震慑匈奴人，所以李广也得了个颇有荣焉的尊称——七郡太守。

今天，李广的神情却不似往日气定神闲，一旁相陪的副将士卒们每个人都能感到，李广如矩的目光中蕴含着一丝怒气。

半月前，天子遣来一队南军戍卫，要跟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边关太守学习野战兵法。李广自是欣然接纳。每日里将士操演，城防固守，都带其一一观摩，专人讲解。不料这些禁军戍卫平时在宫中骄横惯了，到了边关不到十日，只见李广整日闭城不出，连个匈奴人的人影也见不着，便吵嚷着要出城寻敌灭歼。李广深知匈奴军作战特点，只是不允。

这日清晨，这队南军戍卫竟然私自喝开城门，全副武装，往北而去。

李广的恼怒自是因此而起。他盘算着如何惩戒这队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兵，太轻无以服众，惩罚太重，皇上那里却又不好交代。

正犹豫间，却见远方沙尘漫处，一人一骑正飞驰而来。

到得离城楼百步之距，李广与众军士方才看清，马上之人，正是私自出城寻敌的南军戍卫头目。此刻其身负箭伤，血流不止，进入城门便掉落马下，待要起身却体力不支，复又软到在地。

李广连忙跑下城楼，奇道：“卫尉大人，何故如此？”李广虽与卫尉不和，但毕竟其也是皇帝身边亲贵之人，李广即使身为太守，也不敢过于轻视，言词间亦是带着几分关切。

“今……今日早上我带了军士往北驰行了数十里，就遇见了三个匈奴人。我等怀疑其为匈奴探子，便欲活捉问询。那三人驰马逃奔中竟然倒骑马背上向我们射箭，箭法……箭法委实精准，军士们都被射死了。”卫尉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脸上神情极为恐惧，显是心有余悸。“唉，大意了，如果一早不留活口，也不致如此……”

“只三人？”李广有点愤怒了。

卫尉流血过多，点点头，翻起了白眼。

“一定是匈奴的射雕人！”李广道。立即吩咐左右：“先扶卫尉大人回房歇息，叫医官好好看护。”起身又转头对一边的副将道：“带两百人，随我来！”

城门洞开，李广率领军士循着卫尉来路马蹄印迹策马急行。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事发之地。但见汉军士兵尸体兀自横七竖八躺在草丛中，有的身上还插着箭，好几个正中咽喉。而那三个射雕人，居然还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垒着石块。李广暗忖：应是马匹中箭，匈奴人知道跑不掉，便垒石作防护；甚好，要不然可追不上这三人了。

三名匈奴人早听得马蹄声响，见李广一行靠近，连忙屈身躲在了三堆半人高的垒石后面。

众军士便要策马上前，李广急忙喝住。

李广扬起右腿自马背左侧跃下，唤一军士手持大盾走在前方，自己张弓搭箭，曲身跟在遁兵之后，向山坡上移步疾行。李广素来骁勇，且有仇必报，众军士知道，太守是要亲自解决这三名匈奴射雕人，替被射杀的南军雪恨。

距离匈奴人不到百步时，李广用弓的一端将自己的头盔顶起，稍稍越过大盾上沿。便听得一箭自远方呼啸而来，啵的一声，将头盔掀翻。

李广迅速向右探身而出，对着射箭的匈奴人松开扣弦，敌人心窝中箭，倒地滚下山坡。

李广复又缩身大盾之内，从箭袋内再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随即侧身自草地上向左翻了一个滚，抬首正好看见另一匈奴人从石堆后面起身，振臂拉弓，作势就要朝大盾这边射过来。

李广躺在地上，手松箭出，又撂倒一个。

李广一个侧翻又缩回大盾之内，弯弓搭上第三只箭，将弓拉了个满月。

李广正思忖如何出击，拿下最后一名匈奴射雕人。却听得后方军士突然大声呵斥，纷纷纵马突前。探身看时，原来那第三名匈奴人怯了，将手中箭支扔下山坡，走出石堆，双手将弓高高举过头顶请降。士兵们一拥而上，将匈奴人捆了个结实。

便有士兵仰天长啸，宣泄激愤。李广也一时兴起，翻身上马，两腿一打，跃上小山坡，沿着坡顶山峦脊线扬鞭疾驰，感受着如御风行空般的快乐。其余军士见状，便也啸叫着策马跟来。

那山峦像牛背一般，过了颈背最高处之后陡然往下倾斜，众将士只飞奔了一炷香的时刻，便已到山峦高处。李广在前，当即勒马四下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坡下是片大平原，左侧山脚处有一小片嶙峋枯木，右侧则有约莫三千匈奴骑兵正围聚一团，燃着篝火，切肉而食。这队骑兵应是行军中途，即使吃饭，也未下马。

此刻，汉军两百人站在山坡上向下俯视，三千匈奴人在山坡下，目光齐刷刷向上看过来。实力相差悬殊的两军都呆住了，这种情形，无论汉军还是匈奴军，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但汉军明白，只要匈奴长官一声令下，匈奴骑兵可迅疾冲向山坡，李广等二百人几乎没有任何生还可能。

“下马，解甲。”李广右手半举，压低声音发令。

李广说罢自己先翻身下马，解下铠甲，四仰八叉的就躺在了山坡上。

见此情状，众军士心里不免忐忑，但主将既然已经下令，且作了示范，只能依葫芦画瓢照做。

三千匈奴人，眼睁睁看着二百汉军骑兵纷纷下马解甲，或坐或躺，在山坡上惬意的享受日光的沐浴。

这一只匈奴骑兵，是浑邪王部的裨王呼毒尼所率领。原本南下想搞点物资，听说上郡守将换了李广，慑于其威，于是没有按原计划进攻上郡边境，而是希望稍作停留后北上与浑邪王大部汇合，再做打算。没想后撤前却遭遇了这戏剧性的一幕。

有人认得李广，立马报知呼毒尼。呼毒尼看着山坡上的汉军士兵，估摸着这山后的乾坤，犹豫不决。

此刻，回过神来的匈奴士兵见对方只有区区两百人，惊惧消去。好多军士便已搭箭上弦，蠢蠢欲动，军士们的胯下坐骑也仿佛明白主人心思，纷纷四蹄刨地，惹得尘土飞扬，几成冲锋之势。

“禀吾王，李广一郡之主，怎敢以身涉险？其人诡诈，莫非已知我军准备北上，于是设下埋伏，亲自过来引诱我等。”一百夫长驱马过来，对呼毒尼说道。

“所有军士听令，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妄动。”呼毒尼下令。

百夫长打马出列，在队伍外围策马喊话，传达裨王军令，阻止军士的躁动。

按说此时的汉军，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不料这时候李广却一骨碌站起身来，拿了弓箭翻身上马，众军士不知李广又要作甚，心里又是一紧。

大漠旷原上，李广单人独马，如闪电般从山坡俯冲而下，马蹄扬起的烟土犹如激荡的赤练，直插匈奴阵营。

那百夫长正传令完毕，策马回驰，竟成了匈奴军中离李广最近之人。李广来得突兀，百夫长惊觉之时，两人相距已只不到一箭之遥。李广弓弦开合之间，百夫长应声落马，一箭封喉。

李广勒马停步，坐骑人立起来，仰头嘶鸣，然后转身又驰回了山坡原地；跃下马背，抛开弓箭，仰躺在地上，微闭双眼以手枕头，姿态仍是如适才一般惬意。

李广艺高胆大，平素里也常干一些涉险之事，不过似今日这等赌命之举，还是第一次。一众汉军将士都已汗流浃背，两股战战，只是两军相隔甚远，匈奴人看不真切。军士们斜眼望向山下，但见匈奴军中抢出几人，抬了百夫长尸身归队。

一阵骚动后，三千匈奴骑兵收拾辎重，竟然掉马转头，背向汉军撤退了。

李广侧身，单肘支地，看着匈奴人远去的方向，咧嘴大笑。

“上马，回城！”

自此，二百汉军与三千匈奴骑兵，背向小山坡，反向而行，不消半个时辰尽皆消失无踪。

长河落日，只剩兀鹰依依不舍，犹自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