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围城

汉时边郡官吏以太守为长，太守之下为都尉，协助太守分治军民。依照汉时律令，前方军报第一时间需交到都尉手中。

陇西都尉王奎已在任上十余年。在这不算短的时间里，与边关其余郡县相比，陇西就是过的似京城中原一般的太平日子，羌人大军倾巢而出夜袭边郡治所之事，更是闻所未闻。因此，当睡意朦胧的王奎得知敌军来犯的讯息，下意识的就认为一定是小股羌军乘着夜色对烽燧亭障或者城外百姓的袭扰之举。照他以往的经验，一旦羌人行迹败露惊扰了汉军，大都会主动后撤远遁。于是，王奎便思忖带上一些侍卫先去城上望楼看个究竟，必要时弄出一些动静，吓阻一下戎人。不过，就在王奎不紧不慢的施发号令传唤随从间，前方急报却如走马灯般连续不断的传来。

“报，羌军前军约三千骑已近枹罕。”

“这么快？……沿途可有攻击烽燧亭障？”

“回都尉，羌人骑兵只是朝着狄道方向快速行军，没有攻击沿途烽燧亭障。”

“报……枹罕城破，守军四散溃逃，大部皆被诛杀。”

“报，羌军前军已过离水。”

“报……羌军后方大军过枹罕后加速行军，距前军已不到百里。”

“羌人后军多少人？”

“回都尉，依照前方积薪火势所传讯息，后军敌寇应是前军近十倍之数。”

……

王奎终于意识到此番不同以往，惊惧之间，行为举止有失往常体统，身穿短衣竟然跑出府门往西张望。多亏赶到的侍卫中有心思机巧的，提醒都尉需将军情火速报知太守定夺。王奎忙唤家仆备马，自己胡乱批了一件厚袍子便跨出前堂，于府门前踏阶上马，催骑加鞭顺着城内大道直奔太守府。

狄道位于洮水以东，为了防止敌寇积水淹城，狄道城建在远离洮水的小高地上，不设护城河，只以环绕城墙的壕沟尖桩等拒敌。整座城池也不算大，四方形的城邑，朝东北一面的墙体为借用自然山形所建，山墙下筑有窑洞，洞内为粮仓，城外不远处的山坡上更有长城西端的首座烽火台。王奎沿着窑洞前东西斜向的大道策马急行，只片刻便已到达太守府门外，未及下马便朝门吏高声大叫：“速速禀告太守，羌人大军尽出，向东杀来，已近狄道。”

原本酣睡中的李广被室外喧哗声惊醒。到底是多年征战边关的老将，遭遇变故，也未显一丝慌乱，只一咕噜起身，双足抵地据床而坐，不待正门亭长进屋通报，便大声唤王奎进来说话。

王奎快步走到到内室插屏前，就听李广沉声问道：“戎狄来了多少人？”

“应该超过三万。”

“三万？那就是羌人全军都来了。”

李广捋了捋胸前长须，知道一场鏖战已不可避免。对于一位从军三十载，一生以征战为本分，更以军功为傲娇的将军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事情了。

不过，全郡军兵总数也就不到八千，要与三万羌人决战，自然不可轻敌冒进，于今之计，守城为先，伺机出击方为上策。好在狄道城中有山上流经的暗泉，常年可供人畜饮用；山墙窑洞里蓄积的粮食亦可供城中军民食用三月以上。

“唤赵食其和李蔡过来。”李广站起身来，边吩咐下属官吏边伸开两手，家仆忙上前服侍披挂甲胄。“……对了，不用过来，让他二人直接去往各自辖区，检查城防工事。告诉赵食其，将障城驻军撤回城内。狄道城外的百姓亦全数进城，带上所有牲畜粮草，毁掉水井，万不可为羌人留下可用之物。”

属吏当即出门牵马，急传太守军令。

李广待到家仆为自己身上铠甲系上最后一根束带，踮脚微微抖动，感受了一下铁甲沉甸甸的分量。转身伸出右手拿了木架上横置的长剑，猛地向上抖动了一下，长剑剑柄离鞘三寸，暴露出一小段亮白剑刃。李广抬手，将剑刃紧贴在自己额头上，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当冰冷的铁剑与肌肤两相触碰，他浑身上下会迅疾的切换进入临阵状态。

啪嗒一声，李广还剑入鞘，顺手将长剑佩挂在腰间左侧，大步走出府门外。

赵食其与李蔡都是军中校尉，与王奎常年任职狄道不一样，他们都是跟随李广转战镇守七郡的左膀右臂。李蔡更是李广堂弟，从军之始便跟着兄长历练沙场。二人此刻也已得知羌人进攻讯息，正策马驰向太守府，于城内大道中段正好碰见迎面而来的传令兵。得令后各自回身行事。

赵食其负责城外布防工事，当即调拨手下人马，准备出城行动；李蔡的职责在城内，忙吩咐左右召集麾下军士速上城楼。

狄道城城中有一道矮墙，将整座城分隔成内城与外城，内城为百姓商贾工匠等居住，守城军士则居住在外城。伴随长官呼喝连声，外城各营军士们纷纷起身背甲，持械结队。当下只听得步履声环绕城墙轰然响起，然后是铠甲随着身体的行动发出铿锵而又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响。由于兵众，又各有司职，各种声响起初显得杂乱无章，随着军令至达，各部曲领命依序行事，步履与铠甲震动发出的轰鸣声逐渐变得齐整有序。整座城池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绷紧了它的肌肉，以期抵御即将到来的戕害与攻击。

内城原本沉睡的百姓此刻也已觉知异常，有的起身点亮油灯，有的开门张望，漆黑街巷中渐有星星点点灯光亮起。

狄道城只朝西北面开有一门，门前数里之内都是良田沃野，农舍村落散落四周。城西南不远处是护卫主城的障城，城东南方向则是大片牧场，军民的牛羊都圈养在墙根附近。赵食其先令军士通知四周百姓及障城官兵速速进城，又亲自仔细检查了外围城防工事。但见绕城壕沟中，联排尖头大圆木组结而成的虎落齐整完备，表面涂抹的防火土泥尚且厚实；城墙外壁所设铜铃亦未有遗漏；只壕沟外不久前挖好的陷阱有几处塌陷，忙令人重新挖好坑洞，沙土覆盖于上做好隐蔽，再消除人为痕迹。最后，赵食其又命几个什长带着自己属下纵马驰向前方要道，横向布撒铁蒺藜。每个铁蒺藜都身带四根尖刺，落地后必有一刺向上，一旦敌军的人足马蹄踩上则必然遭受重创。

众军士忙乎了一两个时辰，赵食其又环城绕行一周，见百姓牲畜物资等都已撤进城内，方才进城并下令守门军士紧闭城门。

与此同时，李蔡则在城楼上查验与设置守城器械。军士们先疏通了城上通往城外墙根的烟道，再将糠秕木屑、沙土干柴，滚木擂石、巨型床弩等摆放在墙头指定位置，最后每四十步设立观察哨所，全副武装的士卒横排站立城头，严阵以待。

晨光未露，羌人大军已合并一处，抵近狄道。

为防止踩踏到布防尖物，羌人于狄道五里开外便停住脚步。三千前军骑士率先下马，足踏厚实木屐，清理散落地上的铁蒺藜，直至数条可容五马并行宽度的道路地面再无危险，大军方才沿着两侧标好路障的通道谨慎穿行。人马集中通过危险地带后又如水银泻地般向两侧扩散开来，迅速而又坚决的围着城墙平行移动。

羌人大都披散着头发，甚至连面庞都被长发遮蔽大半，汉军将士站在城头远远看去，只见成千上万黑头攒动，乌泱泱一大片沼泽般弥散在城下，须臾间就淹没了地面。相传羌人先祖爰剑娶了无鼻女子为妻，这个女子也就成了羌人的先祖母，她平时都用长发盖住面颊，这一发饰竟然流传下来，成为羌人一大形貌特征。

汉军士卒没想到来犯之敌竟有如此众多，不免心生一丝惧意，纷纷转头看向他们的上级长官，却发现他们的长官也在左右顾盼的寻找着什么。直到一高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城头，众人方才如吃了定心丸般，惊惧渐去。

正是太守李广上城察探敌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