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留何

时近清晨，来自东方的光亮正缓缓撕开迷蒙夜色，陇西大地上的山、水、城、人渐渐变得清晰，终致一览无遗。李广径自走上门楼，俯视城下远方的羌戎兵众，都尉王奎已去内城处理安抚百姓等事宜，跟随在他身边的只有李蔡、赵食其等几名校尉。

羌军由远及近，在距城约千步之距时分成左右两股长队往狄道城两边骑行，渐渐地将整个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随军工匠开始找寻洮川周边林木中的可用之材，挥斧砍伐，再切割成一丈余长的木桩，削尖一头后锤入地面，沿着城周密密连排筑起了一堵寨墙，寨墙后有的地段还钉有矮桩，上面覆以板材，搭上木梯，以供哨兵巡逻走动、观望墙外动静之用。另有一队年纪较长的匠人在墙后空旷地面聚木成塔，似是在打造攻城器械。

军士们于寨墙后陆续下马，跟随自己部落头领于指定位置安营扎帐。与匈奴人的毡帐伍帐一落的布局略有不同的是，羌帐是有些聚集一处的帐落多达百帐，而有些却只十余帐，不同聚落间还有军士深挖沟渠加以分隔，以致不同聚落间的人员无法畅通往来。一望便知这些大大小小的聚落都属于不同的羌人部落，由不同的酋豪统领管束。

李广笑道：“羌人有了王，各部之间却仍是这般泾渭分明，形同仇敌。以我观来，诸羌仍是一滩碎石烂泥，可见这留何也无甚凝聚人心族力的大能。”顿了一顿，又道，“那些匠人正在打造的攻城器械，眼熟之至，莫不是跟咱汉军学的？”

赵食其道：“羌王曾率众臣服大汉多年，汉人羌人在陇西一带也常年杂处，想来汉地的工匠也有不少去了羌地谋生，从前未加阻拦，没曾想现在却为戎人所用。”

李广道：“不妨，大家都是知彼知己，倒也公平。”

李蔡沉默半响，有些担忧：“太守，羌人此来势大，不如燃起狼烟，告之北地郡太守，请其遣军前来援助。”

李广摆手道：“羌人诸部相互间积怨甚深，非一朝一夕可化解，你我生在陇西，自小到大，可曾见过这几百个大、小酋豪聚合起来成甚大事？其族同进退，绝不会超过三月。况且，羌人举族而来，必有匈奴在后极力鼓动，只不知那匈奴人屯兵何处，又有何图谋……不消劳烦邻郡了，以免中其调虎离山之计。”

一连数日，羌军未有攻城。汉军将士站在城头，只听得远方营寨传来阵阵锯木锤钉之声，当是羌营中的工匠正在加紧制作攻城器械。

到得第十五日，匠作之声也停了下来，羌营仍是未有丝毫动静。汉地城池与羌人营寨间偌大旷地，连日都是人迹渺无，只有鸟雀偶尔飞来，顾盼信步。

汉军将士严阵以待的攻守大战并未到来，大家绷紧的神经稍有缓弛，却又对面前发生的一切大惑不解：也许，羌人是要困围狄道，待到汉军粮尽之时，再一鼓作气破城。

李蔡与赵食其每日都会拜访太守府数次，希望得到李广下一步行动的示意。但，每日里，李广或是在后院习练弓弩箭法，或是拿着石头等小物件在地形势图上排演军阵，有时甚至跟四岁的儿子李敢一起玩闹嬉戏，只对战事一字不提，如同根本不知城外有敌军围城一般。

羌王留何的王帐驻扎在整个营寨后方靠近洮水的一块空地上。此刻，留何正斜躺在帐内覆盖有虎皮与草垫的竹榻上，榻边地面靠头部位置放着一个大肚陶罐，罐内盛有青稞酒酿。奴仆刚往罐里注入了热水，留何颤颤巍巍的侧转胖大身躯，单肘支榻，将手里的细长竹管伸入罐中，眯上眼，细细的品咂起来。

自羌军在狄道城下扎寨安营，留何就没走出过他的王帐。一是他左脚踝部疼痛的老毛病重又泛起，且近日愈加剧烈，几乎难以下地行走；再则这次出征，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尽全族之力攻下狄道的打算。

作为羌王，留何对时局的把握及对羌部未来的谋划，自然有其独到之处。他知道，散居河湟的羌人部落能凝聚成一国，大部原因其实是拜汉匈博弈所赐。早年，这些少则数十人，多亦不过数百人的大小羌人部落各自为政，为了牧地人口，家族积怨等诸种事由相互攻伐仇杀，面对逐渐统一崛起的匈奴与汉地犹如鼠兔面对虎狼，人口被掠为奴，部族被其武力讨伐都是常有之事。多年在这两大势力集团的夹缝中挣扎求存的共同经历，逐渐让这些羌人部落的酋豪们意识到，大家必须组成一个同进退的部落联盟，成为一股让汉匈都不可忽视的力量，才能免于沦为强者口中的猎物。留何也就是在这个巨变的时局中抓住机会，成为首个统一羌部的王者。

不过，对于暂时免于灭族之忧的羌人来说，新的烦恼却也接踵而至：面对汉匈的拉拢诱惑，如何选边站队委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留何最初选择依附汉朝廷，除仰慕敬服汉朝文治武功外，主要还是因为汉羌之间地域空间更为接近，但是，当匈奴兵锋在逐走月氏转首南下之后，其快箭铁蹄带给羌人的震撼可谓前所未有，也使得留何恍然大悟：匈奴铁骑已是普天之下不可战胜的存在，即使汉军也绝非其对手。面对此种时势，对羌人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臣服比汉朝更加强大的匈奴。

当年浑邪王率军攻打羌部时，留何并未作何抵抗便选择了归附匈奴，因此，单于也未像对西域诸国那样设置僮仆都尉来严苛管监羌部，留何只需每年向单于上报人畜物产数计，并按比例纳上赋税即可，此般待遇在匈奴诸多属国中当属特例。但祸福与共，单于对羌王的猜忌也因此日益深重。

此次出兵攻伐狄道，留何已隐隐感到单于有着削弱羌部实力之意。羌军三万人马，狄道八千守军，看似实力悬殊，但要攻下李广镇守的城池，却绝非易事。毕竟，攻城之战，守军在坚壁清野，有备无患的情形下，完全就是以逸待劳，此刻进攻，攻方付出的代价与失败的风险实则是大大高于守方的。以他多年征战的经验看，即使万幸拿下城池，自己这三万军士，必将折损近半，到那时，好不容易团结起来的羌人，实力必然再次大为衰减。一个分散羸弱的羌部，不但会永久丧失在汉朝廷与匈奴之间反复横跳谋取利益的重要筹码，甚至有可能蹈赴亡族灭种之辙。所以，此次出征，他极不情愿，但单于军令又不敢有违。留何苦思冥想，耗费若干不眠之夜后，终于得出一个万全之策，那便是他大张旗鼓出征，对狄道却只围而不攻，而后之事，则看外围拦截汉朝援军的混邪王如何发展。如混邪王胜，狄道沦为孤城，守军定然绝望沮丧，他便乘胜攻城，如混邪王败，他亦可随同匈奴败军一起后撤回羌寨王城。如此，既不致违抗单于军令，又可让羌部实力得以保全。

匈奴信使隔天便会带来混邪王的口信，催促留何事不宜迟，赶紧展开攻城之战。留何只是好言宽语安抚信使，末了仍是刀兵不动，一切照旧。

陇上秋风起落，不知不觉间，汉羌于狄道城下的对峙已过一月。这日，匈奴信使再次驰来羌营，不同以往，信使这次没有催促留何，而只是送来一个普通的打着封蜡的羊皮包裹，并传话乃是混邪王遵单于密令交由留何亲拆。留何心里顿生不详之感，他盘腿坐直身子，将羊皮包置放于腿弯，揭开封蜡，再缓缓摊开厚实羊皮，最后，在他眼前呈现出一个镶嵌着玛瑙的白色珊瑚手圈。留何面色大变，这是他幼子所用之物，光洁锃亮的白底上，还有释比巫师亲自刻印的祝语。此次羌部举族出征，只有少量守军和老弱妇孺驻留本部，而这些妇孺中，也包括留何与酋豪们的妻妾儿女。

这个手圈胜过千言万语，留何知道，他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