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撞城

面对梯下一堆血肉模糊的尸首，羌军军士锐气尽失，再度缩足不前。此刻，汉军射手又齐齐涌至城垛，顶着敌方来矢探身往城下乱射，羌军只得高举腾盾，快步后退。原本凝神聚力往城上仰射的羌军射手，被败退的同袍感染，恐惧情绪迅速蔓延全身，以至不能再凝神专注射击，不知不觉间随着败军节奏亦步亦趋。两股丧失斗志的队伍逐渐汇合成一团，如同退潮海浪，快速远离了城墙，在彻底退到箭距之外前，不时有军士中箭倒地。

黄昏已过，羌营方向不停传来鼓声及怒吼声，仿如随时都会展开新一轮攻击一般，汉军将士严阵以待，不敢稍有松懈，但直到月上中天，羌军未有一人再度进入弓箭射程以内。

一日时间，羌军在狄道城下留下了三百多具尸首，并未踏上城头一步，汉军伤亡只五、六十人，走下门楼时，两个部将竟然互相打趣，显是对今日战况颇有几分得意。

“戎夷以十当一，勇气委实可嘉。”

“如此再攻得几日，只怕只有那羌王亲自上阵了。”

李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羌营扎寨之时便在打造的攻城器械今日并未出现，也不知现藏何处，今日之战，更像是试探，也或是将汉军主力引诱到羌军主攻目的地的别处之举，只是对羌人来说，代价过于惨烈了一些。

“日间之战已过，不需再提，现今要事是谨防戎人夜袭。”李广对城头值夜将领嘱咐道，“西墙城门头，多安置一些守军。”

“诺！太守放心，属下定彻夜守望，绝不懈怠。”

秋冬交替季节，气候瞬息万变，午夜，暮秋冷雨裹挟漫天寒凉骤然而至，陇西一夜入冬。都尉忙从府库调来絮衣，以供城头彻夜守卫的将士抵御风寒。清晨，细雨雾霭仍浓，百步开外目力几不能及。

李广早已登上门楼，此刻神色凝重。此种神情，自羌军围城以来尚属首次，以至李广身边的校尉、部曲们都隐约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攻击烈度将远超昨日。

一声轰然巨响突然从镇西门传来，接着是短暂间歇的连贯巨声不绝于耳。原是羌军推出为狄道城门量身定做的撞城车，乘着弥漫雾色悄悄接近城门后，开始大力撞击。

撞城车长两丈，宽近一丈，底部无板，方框八轮，八尺高的横梁上以铁链悬挂巨木为撞杆，撞杆两边各站五名壮汉，十人齐力同心挥动撞杆，每一击都是千钧之力。镇西门大门乃是数百年铁桦木所制，厚约三尺，后端用密集铜条加固，前端抹有厚实防火土泥，再铆钉上铜皮，平时开合需数十人方能移动，可谓厚重结实。但此次羌军改装的撞车，撞头不再是铜皮包裹，而是嵌在撞杆首段的尖头大铁锭。

铁头撞杆大幅摆动，撞到木身铜皮的大门上，一幢就是一个凹坑，整个城池都在伴随撞击节奏剧烈抖动，撞击发出的巨响被远方群山格挡回来，又与新一轮撞击声混为一体，转头直冲霄汉。

李蔡疾步跑向门头处，边跑边大喊：“快放滚木，砸！”

镇西门正上方城头，有一方形木架自地面斜斜搁置城垛上，前端伸至半空，一段一丈余长，截径几达一臂之距的粗大滚木悬挂在下方。汉军看护滚木的力士听到李蔡呼喝，忙挥刀斩断固定在地上拉拽巨木的吊索，巨木直线坠落，重重砸在撞车中段。

撞车左右两侧有木屏，顶端设有棚顶，用以遮蔽矢石，棚顶两层皮笆中间更填有尺许厚的草穰，用以缓冲木、石滚砸。饶是如此，撞车也无法承受五丈高空坠落的巨木，就听得喀喇一声巨响，棚顶向下凹陷，下方悬挂撞杆的横梁随之断裂。

撞杆已无从着力，内部军士似是未受损伤，反推撞车退回羌营。城头汉军射手乱箭阻截，并不能伤及车内军士。

城头上六名汉军力士搬起绳索绑好的滚木，搁上木架，向上方推动，准备将新一根滚木再度悬挂城门顶端。就在巨木将要越过木架横杆，六名力士直身高举双手正待发力之际，正前方忽然射来排箭，铜箭头扎入紧绷的肌肉发出闷响，每名力士身上瞬间都插上了数枚箭支，前胸甚至咽喉皆不得幸免。力士轰然倒卧城头。巨木在横杆顶端失去托举之力，沿着竖木向后滑落，直滚到城头后墙。

一阵风拂过，吹散了半空浓雾，远方被夜雪染白的山头已潸然突现，地面的雾霭，也跟着变淡了许多。汉军将士看向来箭方向，只见狄道镇西门前方百步远处，六辆几与城门等高的巨大楼车，正横向排列矗立，仿佛一夜之间建起的一座城墙。楼车无顶，宽约两丈，底部十轮助力，自上而下垂直四层，每层都有横向若干射孔。力士身上箭支，正是来自楼车高层射孔。汉军弓弩手忙挺身突前，对着楼车发出连射还击。楼车都是榫卯构筑、粗索扎结的木桩交错而成，木桩间的缝隙涂有粘土，汉军箭矢要想伤及楼车上的羌军射手，只能将箭矢射进射孔，此等难度实属不易。

汉羌射手各据一方，霎时间飞矢如蝗。往来交错中，双方渐渐各有伤亡，城头的汉军有身后同袍补位，楼车上的羌军也有后备登楼，双方胶着攻击，互不退让。

一阵浓雾忽然又从楼车前方涌起，射手们难辨标的，纷纷停止射击。不过，此次的雾却非天然，而是羌人推出扬尘车播撒灰石、尘土，将楼车与城墙间百步距离染成灰白一片，浑浊程度甚至超过适才的晨雾。

撞城车隆隆的滚动声重又响起，借着人造浓雾，羌军更换了撞城车卷土从来。

令人心惊胆颤的撞击城门巨声再一次在汉军耳畔回荡，李蔡忙换力士结队，继续托举滚木。六名力士奉命进前，俯身推动滚木至木架后端，聚力抬起。羌军耧车射孔箭出不绝，虽有汉军箭雨掩护，几个力士仍旧未能完成使命便中箭倒地。

“太守有令，火油攻之！”有军士快步下楼，传达李广军令。

火油早已装入一百个陶罐中，堆叠在后墙。李蔡下令除弓弩手外的所有人，一人抱一个陶罐冲到垛口扔下城头。

数十个陶罐凌空抛落，猛烈冲击撞城车的棚顶与地面，绽放成一朵朵大油花。这一举止可以屈身前进并将身体隐蔽在城垛后进行，汉军竟奇迹般未有伤亡。

撞门声持续不断，忽听得喀喇一声，是厚木区裂的声音。

城门已现解体之兆，李蔡大急，吼道：“点火！”

七、八根火把从天而降，落在撞城车棚顶及其外侧地面，引燃火油，城门外顿时红亮一片，城头的汉军射手们都感到一股热气自下往上越过墙头，散弥半空。良久，撞击声仍未有半刻稍停。由于撞城车通体蒙有湿牛皮，再加火油尚不够多，烈火燃烧一阵后渐趋熄灭，并未伤及车内力士与器械主体。

又是一声裹挟厚木区裂声的撞击巨响。城门上已有的缝隙变得愈加宽大，木屑从裂隙中扑簌掉落，铜皮亦开始松动，摇摇欲坠。铁桦木号称木王，其坚实度堪比铜铁，但在撞城车连续不停的招呼下，终究力不能支。

又是一声巨响后，就听得咣咣当当的金属落地声，木门前方铆钉的铜皮掉落一块。

如今之计，要破撞城车还是得靠悬木。但楼车射来的排箭几无空闲，以至城垛后的汉军射手在探身射击时都要屏息鼓足勇气，此时派上力士托举巨木，无疑就是送死。李蔡思忖，唯一可行之法就是加大射手回击力度控压对手。他转身疾步登上门楼高层，准备请求李广将汉军弓弩手全数调往西城门头处。

李蔡刚上门楼，就见东，南、北三城的守将正遣来人急报军情。

“禀报太守，东城墙下，羌军正在填壕。”

“禀报太守，南城墙下，陷阱、壕沟皆已被羌军填平。”

“禀报太守，北城墙下集结有数百羌军云梯手，恐其意欲强行登城。”

羌军对狄道已呈四面合围之势，城门告急，今日敌军攻击力度之大已超众将预期，李蔡要将弓弩手齐聚西城之想已无可能。

李广对几个报讯军士道：“回告你们将领，按原订计划坚守城池，无我号令，不得擅自离开。”

“诺……”

“将床弩集中到西门城头。”李广又对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李蔡道。

“床弩？”李蔡心念一开，似有所悟，狠狠拍了下脑门，对着李广应承了一声便急忙转身下楼而去。